「瓊恩.雪諾,你什麼也不懂。」我一直很想穿越到1959年5月7日,把這句話送給當時要給瑞德講座(Rede Lecture)的查爾斯.雪諾先生。可惜他無緣咀嚼《冰與火之歌》粉絲津津樂道的這句對白,出自野人Ygritte之口,有幾次她其實只是要說:雪諾,你真是塊大木頭。

不解風情的雪諾所謂「兩種文化」的提法,是二十世紀以降戰人文最常見的起手式。如同托克維爾解釋法國革命的發生時機,不是在經濟最糟、政治最專制的時期,反倒是景況好轉時相對剝奪感更深,最讓人蠢蠢欲動。雪諾當時看不慣有錢有餘裕的文學知識分子,拿搗毀機器的「盧德派」工人之名蔑稱後者,這無非是因為「相異的事物以其共通之處區別彼此」:上升中的科學家、工程師等跟文學知識分子整體而言,都標榜知識的價值,那是他們跟資本家、工人、小店主的區隔,所以回到知識監護人內部,要跟文學知識分子作區隔(並且進一步提昇科學與技術代言人的社會地位)的時候,雪諾當然要強調熱力學第二定律與莎士比亞的作品等價。(盧德派表示:over my dead body)。

社會空間中搶位子的鬥爭,品味勢必要分個高下。雪諾提到英國年輕、基層科學家對文學漠不關心,那恐怕是因為新批評糾結秋毫、不見輿薪,搞壞了大家的胃口。他們比較喜歡園藝--書嘛,多半拿來當工具。雪諾想必覺得很萌才會用憐愛的口氣說:「這書是能作什麼工具,當鎚頭還是拿來挖土--多不稱手--我猜不透你呀!」除了建築,他們不喜歡圖像藝術,不讀詩,但你看他們喜歡音樂。聽眾不難想見這組品味的潛台詞是:抽象,不那麼牽魂的部份能工整化為數學與物理。

戰成這樣,這講座該怎麼收尾?雪諾為所有關心修辭效果的聽眾示範:道德化。浸潤「科學文化」的新人類才不像那些濫情而軟弱的文學知識分子,僅僅因為個體的處境註定無善終,遽爾斷定社會的境況也不可能改善--各位被壓迫的人還是在自己的位子上安居吧!我(此指文學知識分子)剛好有一副鍍金的屁股,在「支配階級中的被支配者」這個位子上坐得特別舒坦。雪諾舉出為法西斯宣傳的龐德、支持差別對待黑人的福克納等例子--到此為止是中肯的,可是接著宣稱「那種頹敗、自溺和道德虛榮所構成的誘惑,科學文化免疫」,就讓人懷疑查爾斯.雪諾是否真是塊大木頭了。時值二戰結束後十年,「自由世界」跟法西斯與共產主義的鬥爭眼看來是有生之年不能倖免,還要再過四十年以上,人們才會開始檢討「自由世界」(尤其西太平洋前哨)的法西斯特徵。

雪諾的遺毒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排不完。太平洋西岸島鏈上的復興基地,底氣不夠、學術自律差,其通識教育仍受其祟。可幸我們從雪諾給講剔透出來的邏輯,一定程度可以挪用來理解其他脈絡下的現象。

2016年的PTT把「文組」當髒話,八卦板從六月到現在都跨年了,幾乎天天都有戰文組的文章。這些文章和推文展現的不是對文組的妒恨(所謂文組科系出身的新鮮人,平均收入遠低於所謂理組科系出身者),而是對自身處境難以排解的憤懣與痛苦,難以排解的原因終歸是「社會被文組支配」。

黑格爾說米諾娃夜梟黃昏才起飛,他忘記提醒我們:追打的人根本不管你起飛了沒。「文組」不但未曾起飛,現在可能還是它相對低迷的時刻。首先,廣義的「文組」(文學院、社科院、法學院)只有可能出現在高等教育(台灣普通高中的一類組相較於二、三類組,所學還真不夠深),相關科系目前多開設於大學。根據2015年七期一次的社會變遷基本調查(下簡稱《調查》),相較於2010年,受訪者學歷為技術學院和科大者增加8%,學士、碩士、博士僅增加1.9%, 前者的學生顯然不會受各種意義上「古典」的教育或訓練,也就是說教育程度在高中以上者當中,潛在的文組比例是萎縮的。

其次,碩士班報考人數一定程度反映系所的行情。台大碩士班報考人數,從2010年到2016年減少了39.1%,各學院的增減比例不一,報考人數高於2010年(也就是減少的幅度小於39.1%)的文組是簡章代碼1字頭,也就是中文、外文、歷史、哲學、人類、圖資、日文、戲劇、台文,其餘文組減少的幅度都高於總報考人數減少的幅度,報考社科院碩士班的人數直接腰斬,法學院減少的程度比平均多出7.54%。反之,土木、機械、材料等5字頭減少幅度小於總報考人數減少的幅度比平均少4.16%,9字頭的電資學院亦然(比平均少2.95%)。2010年,《調查》的受訪者還有8.3%/10.9%認為女孩/男孩最少應該讀到研究所,到了2015年只剩4.1%/5.5%,2005年的時候,這組數字是6.9%/9.6%。2010年前後是近十年來,唸研究所的前景最被台灣人看好的時期(從台大研究所報考人數來看,剛好是2010年到2011年陡降4524人,近20%的跌幅),然而短短五年間就有半數改觀。

從媒介來看,另一個值得注意的過程是,過往人文出身者發揮較多的場域如果沒有萎縮,大致也沒有擴張,而新的告知模式和社會位置尚在形成。2015年幾乎不看報紙的《調查》受訪者已經達到66.3%,出版業大部分維持小規模運作(倒是勞動問題時有所聞),教育相關工作對社會的影響會滯後一些。不過修辭的份量水漲船高,從企業到總統候選人無不強調,於是像「小編」、文膽、寫手等位置也愈受看重,只是這些位置都還不是那麼穩定。此外,從視覺與口語重新包裝各種文化產物的生產能力,需求還會繼續升高,只是目前看來,影響範圍通常仍限於同世代人。

就此而言,米諾娃夜梟正在低空飛行,同時被打得滿頭包。為什麼要打可愛動物呢?細品戰文組的套路,連結到的委屈多半是性與工作的不如意,反觀文組的抱怨非但不值一哂,由於其(不明就裡地)支配社會,根本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很可惜,雪諾道德化押陣的論述策略在戰文組套路中只實現一半--大部分發文者成功營造出「理組」同仇敵愾的群情,但沒辦法像雪諾那樣,把文學知識分子打成自由世界的毒瘤。八月《壹週刊》一篇坦白講〈五十封履歷的迷惑〉觸發大量轉載,引起戰文組一波高峰。此起彼落的聲響不外歸因到個體身上,不一定明說出來的是,後悔莫及也別來搶我們(理組)的飯碗。

這或許是媒介帶來的效應。雪諾談兩種文化的脈絡是給講座,有頭有臉,功勞或詈罵都衝著這個個人;PTT的討論板和討論串則是架構在陌生人憑文字、圖像等媒介彼此想像(在網路上被打臉,臉頰肉不會紅痛)的距離上,遠近深受討論發生時的事件、討論使用的「梗」、反串等修辭技巧所影響,也深受媒介本身的歷史約制(由此即可理解四叉貓[同志名人]在PTT受到的歡迎與講到「甲甲」[PTT用語,指男同志]時的調侃鄙薄)。相較於面對面互動,網路促成更頻繁的溝通,想像的距離伸縮特別靈活,使得「流動的群聚」(mob-ility)大可以每天動動手指,把一個認真就輸了的主題延續了半年。認真說,其中延續的是愛恨交織的情感,只是他們愛的是自己理當上升的收入、社會地位、對異性(?)的支配能力,這些的欠缺就是可恨的項目。

然則網路上的輸贏只是輸贏的一種,就像支配社會的從來不是文組,而是資本,只要你願意尊重規則,蹲久了戲臺就是你的。這篇文章的輸贏在於理組/文組的區分所遮掩的現象及其後果。

能換錢的知識從來就不分組別,學歷與知識對貨幣的兌換率,一直都有策略施為的面向;教育年數與收入的迴歸式當然是集體規律,但機靈權變的也向來不乏其人。然而,當人們想要理解某個事物的時候,他們更相信哪種類型的知識,卻容易被分類本身蒙蔽。譬如一個人在性交或愛情的市場上失意,社會學的解釋至少是跟心理學的歸因一樣重要,但後者較受歡迎,在出版市場銷路也更好。跟認知相關的事實比文化或其他社會結構的事實受歡迎,因為你既對這類事實無能為力,因此沒有責任,卻又能藉此跟別人區隔開來(有或沒有在一群運球的人中間注意到大猩猩,辨識色階的遊戲拿到高分或低分),在人人被灌輸獨立思考的時代,這種自動再製個體性的事實再方便不過了。

獨立思考誠然是個冗贅的語詞,畢竟別人沒辦法代你思考(否則也不必提醒你大腦是一個很好的東西了),同時每個人思考也都受制於特定的條件。思考的動力往往是驚訝、衝擊等情緒,取決於機遇甚至偶然,約制思考的條件更是個體不容易反思到的。舉例來說,我們信任專家以避免自行處理各種專業牽涉到的複雜事務,然而當專家無法反思自己發言的框架,又無法信任專門反思專家意見的專家(排拒的起手式就是科系、學門的資格論),公共議題的討論遇到某些僵局就難免無以化解。討論的框架本身就是知識鬥爭之所在,也就是支持某一種觀點的社會力角鬥之所在。譬如非核家園可能就跟兩例一樣,是民進黨在野時不顧有沒有可能實現就喊來騙選票的口號,但認定非核不可行的觀察框架,通常也容不下(譬如)檢討核能外部性由誰承受的聲音。外部性必然可以換算成補償金,所有的拒絕都只是為了抬價--不經貨幣中介,這樣的觀察框架無法考慮發展以外的價值,就連發展這個價值也被當成不證自明的前提。公眾信任專家,可是專家無法在觀察框架的層次釐清彼此的限制,於是專家代表的學科底下的學徒就畫地自雄了。

又譬如權威,吹捧獨立思考的過程中這個概念時常遭到抹黑。權威不論展現於個體還是制度,不需暴力強制也毋須論據勸說便能讓人服從;這在我們身處時代的公共領域已成稀罕的經驗,也許只能挪用孺慕之情和學習、受教的經驗來比附。權威從諸多意見中作出不失理據的選擇,該意見因中選而平添份量;權威藉著選擇通常也能喚醒集體記憶、重述其中值得珍重的價值。十九世紀之後比較接近的經驗或許是累積在個人身上的社會資本,只是很難說是名氣、功名還是因為別的理由而受人趨附。人因名氣而有名,成為某個領域的代言人,似乎就取得對所有事物發言的資格(不過以此為業的所謂名嘴,消耗的速度比嘆口氣還快),他們的看法通常只會折射出他們在社會空間裡割據的位置,但所謂的「主流」就是這樣形成的(換句話說,「主流」只是切割意見場的一種方式)。只要不至於實質推擠名人佔據的位置,即使挑戰主流共同構築的預設也可以被容忍。容忍就是不跟你計較,偏偏計較才有機會暴露意見的侷限。雪諾對那些同情甚至擁護法西斯、共產主義的文學知識分子的態度就是容忍,訴諸輿論壓力,而不是正面指出其言論的錯謬。主流所謂的人文素養不脫龍應台式的國際觀,或是將武斷的品味強加到別人頭上(吃什麼肉配什麼酒、時尚穿搭等),而真正的人文素養僅僅是將這發生在社會空間中的一切付諸反思,從而了解其形成與維持的條件。這就是同理的基礎。

弔詭在於,培養真正的人文素養有其條件,這通常還是跟知識分子所屬的階級比較親和,其他階級缺乏如此自我要求的理由。例如日耳曼的教養(Bildung)概念,就起源於知識分子階層長期被排除於政治領域,但又不滿於政治軟弱、民族分裂的局面,於是牧師和教授等中等階級,以大學為據點,反對宮廷貴族文化的膚淺、虛偽。教養是知識分子階層自我認同(也就意味著排除)、向支配的貴族階層討權力的正當性所在。在當前的台灣,如果人文素養不能換錢,有什麼必要培養呢?不朝會賺錢的方向走,連22K都沒有當然是怪自己。

嚴格來說,人文素養是個蠻糟的選詞,畢竟不論何種知識都可以是反思的對象,或許稱之為運用理性的能力比較恰當。涂爾幹考察法國中等教育史,其結論已全面解消科學與人文的假對立。我沒有更好的見解,謹在此重述涂爾幹的推論。

涂爾幹首先就反對雪諾「兩種文化」的起手式,他認為人人偏袒自己的社會位置,那樣討論只是重申本來就該被質疑的假對立。反之涂爾幹提的問題是:現實的哪些方面最適合拿來教授?不宜像操演形式邏輯那樣「空對空」訓練心智,而是要培養它對事物的複雜性的感覺。科學與人文的區分是人為的構作,維繫這區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只把科學跟增強人類對環境的控制畫上等號。科學精神是通過觀察事物本身的性質、描述並作推論而發展起來的,它首先控制的是運用概念的方式,卻未必跟控制環境有關,或者說,控制環境跟有辦法控制我們控制環境的方式,是兩回事,後者才是科學。運用概念的方式是在實驗中養成的,而「所有科學的主要進展,無不在於增強、修潤和完善它自己程序上的邏輯」。就此而言,目前被歸為人文學或社會科學的學問都一樣講究,而科學史跟比方說研讀古文一樣,都展現人類心智演化的軌跡。科學素養顯然不該只叨唸「數學(成績)好不好」,就像人文素養絕非無止盡的背誦,完善的理性能力是有辦法按照事物的複雜性著手綜合不同的知識以理解之;倘若不具備所需的知識,則能夠認識到自身的侷限。

說到底,這樣的要求只能是自我要求,如同品味不是拿來教訓別人,而是節約自己探索事物的心神,以求更犀利的自我教育。雪諾,你真是塊大木頭。

(本文原刊於《秘密讀者(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