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嚮往的大扮(tuā-pān)心靈,說穿了就是勇於冒險、俯仰無愧。要做到俯仰無愧,需盡力搜集當下可搜集到的資訊和知識,認清風險,下判斷,作取捨。確定的感覺始終是一種幻覺,明白這一點之後,就需要勇氣才能不止步於懷疑和批評。

《進擊的巨人》裡,調查兵團第 14 任團長韓吉(ハンジ)所謂主動出擊,「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試著去理解」,以及她擔任團長期間採取的行動,對我來說就具體展現了大扮的心態。
還沒用自身行動立範前,首段的闡述不免讓人羞赧,也容易淪為情懷。可是,初出家庭和校門、沒什麼資源的人,光安身就疲於奔波,怎麼談大扮立命?

人們可以拿別人的資源來嘗試,在過程中檢驗自己是不是冒牌貨。1987 年上映的動畫電影《王立宇宙軍》就是個值得玩味的例子,故事和製作背景在此不贅,總之,觀眾可以把它詮釋成動畫製作的倒影。本作的故事固然乏味,敲鑼打鼓上太空,可能不只是為了說教。畢竟當時團隊除了動畫技藝驚人外,導演和編劇技巧都還有待琢磨,平均 30 歲上下的團隊多半還未能把複雜的任務拆分開來切細,再各個擊破(就新地平線號凌越冥王星的任務而言,花了好多年才完成),使得值得玩味的主題沉沒在華麗的繪圖和熱鬧的動作底下。

駕駛員的課題

日後,尤其庵野秀明會再三造訪駕駛員這個主題(《鋼彈》系列甚至《進擊的巨人》何嘗不然)。駕駛員所駕馭的不是馬、車等普遍的事物,而是匯集廣大的資本和才具,針對特定目標製造的複雜科技物(火箭、大型雙足機器人、大型語言模型、官僚體系),動見觀瞻,也牽連到資源分配(在《王》表現為階級處境的差異),以及政治與軍事的利害。

既然如此,雀屏中選,總要有一番道理,偏偏駕駛員是偶然自舉、偶然中選的。本作主角希洛茲古(シロツグ)成績不好,要實現飛行夢只能加入宇宙軍,進了宇宙軍才發現這是個聲望和士氣低迷、預算飄搖,有在運作但風險高到會死人的組織,而他完全是錯認了莉可妮(リイクニ)的話,才自告奮勇當駕駛。

《王》費了不少篇幅鋪陳希洛茲古成為駕駛員後,獲得業配機會,聲名大噪,不愁沒錢花,同時也認知階級處境懸殊、政爭、團隊心血等各方期望匯聚在一身,甚至性命受威脅。最糟的是,他心儀莉可妮,但她篤信的宗教不贊同上太空這等狂妄行徑,兩人沒有交通的可能——莉可妮被刻畫成無聊、刻板的貞潔女性,心靈和肉體都寡淡薄慾,功能只是陪襯希洛茲古,這當然是《王》跟不上 36 年變化的明顯處。

必須有所行動,才能暫停自我懷疑,所以火箭非發射不可。

另方面,火箭勢必匯聚政治與軍事的利害關係,這無關宇宙軍上下的意志,只是身為第一線人員,既然能用布膠帶黏合電線,當然也能放手讓發射失敗,挫敗匯聚於此的期望——並承擔後果。宇宙軍上下的做功,除了展現在發射火箭,更在於理解各方期望而為對應的安排,並堅持到發射。這集中在凱登(カイデン)和希洛茲古的演出,未來則會由矢口蘭堂(長谷川博己飾)和加代子(石原聰美飾)擔當。

正因為沒有人看好發射成功,所以發射地點遷到國界邊境挑釁也無所謂,而堅持發射才會成為突破期望僵局的行動,讓宇宙軍不樂見的期望落空,也能對王和國民交代。就此而言,在蘇聯解體前夕製作的《王》,大費周章重演美蘇軍事競賽,其功能之一,正是凸顯我們身處世界線上的發射事件的意義。不過,它可能還有更深一層涵義。

進取與持守

上太空後,接著一段十分尷尬的蒙太奇,說教人類大歷史。猩猩拋骨頭變成太空站有多巧妙,這段就有多拙劣。然而,《王》收束在雪中發傳單的莉可妮,勉強救了一點回來。莉可妮和她代表的宗教散發著舊約的壞脾氣和苦行的志氣,不知變通地持守大地,這股「傻勁」獲得這群 30 幾歲上下的動畫製作者認同,至少不敢全盤否定。

往後,我們會在繁星般的作品裡看到進取與持守的對張。對中間階級來說,跨出這個格局想事情是很困難的,幾乎可說是此階級子女的「盲點」,因為這是他們(包含我在內)基本的倫理觀,多半也是基於這樣的習氣,我只能如此詮釋大扮。《王》開頭之所以一股腦拋出中間階級及其對其他階級「漠不關心」的自述,說不定也是這樣的緣故——畢竟諸資產家及其後人,諸矽谷新富,諸施密特、科耶夫、安蘭德,他們有不同的條件。

為什麼要重新上太空?

安彥良和認為《王立宇宙軍》就只是想講地球是藍色的、把人類首次上太空的故事換句話說,當然沒「錯」,但安彥只看到了一層形影。

《王》製作的時候,冷戰還沒落幕。人類首次上太空、上月球,仍落在美蘇軍備競賽的脈絡裡,而這群年輕的先知想告訴世人:憑技藝和毅力,人有可能在政治和軍事期望的拉鋸中闢出給純粹探索和冒險的空間。如同《王》上映 6 年前(1981),製作班底其中幾位為日本科幻大會(DAICON)製作的開幕影片,這群先知的野心絕不止於讓火箭燦爛發射,他們真正想發射的是白蘿蔔。

如果連白蘿蔔都能上太空,這才叫純粹的探索和冒險。而且唯有在想像的媒介中,才能實作。多嘴一句:這樣界定的話,許多「純」文學作品實在沒有多純粹。

史賓諾莎在《神學政治論》第一章第一句寫道:「預言或啟示,是神向人揭露關於某些事物的確定知識」,虧得史氏讀經班抽絲剝繭,原來預言或啟示來自人的想像,尤其藉助於「幻視」,做作一點叫「視覺化」。

人身體的情狀、長抱的想法,都是想像的香料。想像是人領會世界的一種形式,會直接影響生活,不只是單獨一個人的生活,還有人與人、一群人與一群人的生活,所以預言或啟示必須適應一般人的想法,而其中當然有先知的調味。我們肯定能找出事實和原因,說明到底是缺蛋還是不缺蛋,可是鄰人早早出門的身影加上昨晚名嘴繪聲繪影,囤蛋、搶蛋的幻視就能成形。近午,新聞又看到官員講話,蛋荒似乎在政府的掌控中。與家人、鄰人、同事等交換彼此的幻視,人於是在恐懼和希望之間來來回回,容易順服於情緒或指示。

當年的先知只能說話寫字,隨著攝影、電影、漫畫、動畫等科技的演化,現代社會的先知創造啟示的規模更大、粒度更細、分工更複雜。一群技藝超群的年輕人拿到資源,怎麼能不試著宣布自己的啟示,以激情召喚激情。

其結果是一場華麗的失敗。為設定而設定的異文化。精工細繪的機械、電子零件和機具,摻雜設定和現實世界發展,但組合成系統,運作起來卻顯得有些荒謬。角色缺乏魅力,主要服務前述「純粹的追尋」之主題。結尾甚至有種「我累了、春天再叫我起來」的疲憊與拖沓。

儘管如此,這群先知還是成功鼓舞了 30 多年後的我:或許我不曾遲到。


(本文改寫自我的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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