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揭露:我是本書譯者。
男校三年間,有些時刻總覺得跟同學格格不入。譬如去友(女)校送飲料,譬如跟女生——尤其女生的身體——有關的話題,最尷尬的是誰說誰很色,目光黏上短裙,口頭揭露底褲,嗅到襯衫汗溼,幾句話就解開了胸罩,好像手裡已經把著酥胸,一個捕風,另一個就捉影。在這樣的對話裡,其實沒經驗過異性的人要拿捏精準,不能不搭個幾句話顯色,就怕講太多露餡,有趣的是誰也不知道誰真的有經驗,就看人敢不敢把話題推進到細節裡,而話題是很少進到細節裡的。我都是笑著聽,所以記得。
這樣的對話並沒有外人想像的頻繁,因為比起談話各方都能真心投入的話題,譬如籃球和遊戲,這種對話,攪和了性欲和夠不夠「色」的同儕評價,其實很累人。雖然累人,還是要講。沒有人會講到勃起,但有一股意氣確實膨脹起來,即使人在談話的邊緣,臉頰也會感受到壓力,彷彿貼緊氣球。
這種一戳就會爆,一爆就會傷到在場所有人的氣球,裝滿了陽剛氣質,那是從言談到舉手投足展露出來的、男人之所以像個男人的道理。
進男校之前和之後,從男孩到男人,特別是中間做兵的幾個或十幾個月,諸如此類的「團體活動」時不時會上演。人與人的交情不見得會因為參與其中而更真摯,但肯定會影響此人在團體裡位處核心還是邊緣、開口就有人聽還是閉嘴乖乖聽。所以,雖然這類活動教人十分緊繃,但還是會發生。此外,雖然起頭的多半是固定幾個人,但每個人似乎都有參與的默契。
《你這個娘炮》大概三分之一的篇幅,就在拆解上述製造陽剛氣質的過程,只是故事裡多了一個不光彩的位置,也就是娘炮。我成長過程中其實都只有聽到「娘」,沒有聽過後面加個「炮」的,也不知道是「炮」什麼意思,但在這個吹脹陽剛氣質的活動裡,反正就是有個黑洞般的東西,那個娘娘腔、娘炮,那個「幹,你很娘欸」,那個「小心XXX幹你」。
那個黑洞般的東西既渴望被幹,又到處覬覦鮮肉。通常團體裡會有固定擔綱娘炮的人,但有時說錯話也會暫時淪為娘炮(所以要機伶一點,不然會錯過接球、托球、殺球的話頭)。這就困擾了:到底娘炮有怎樣的魔力,一被纏上,陰莖就會自動插進娘炮屁眼裡。到底「娘」的門檻多浮濫,浮濫到每個人都可能當上娘炮?娘炮是異性戀規則難以自圓其說的存在,但正因為有這樣的存在,異性間的性相[1]才顯得天經地義。
拆解圍繞著娘炮的矛盾,固然沒辦法彌補成長中被人說「娘」、被封「娘炮」的人,所受的傷害,但或許有機會讓陷在這種「輪流吹氣球、看爆在誰手上就笑他」的遊戲裡的男性,看懂遊戲的規則,從而跟自己和解,原諒自己的鳳眼或大屁股、尖細的嗓音,或是扭扭捏捏的舉動。
Pascoe 更進一步主張陽剛不是生理男性的專利,女生也可以陽剛。她花了一整章刻畫這些少女,有的成群結隊欺負人,有的外型跟男的沒兩樣,又是學霸又是校「花」,有的作哥德風打扮,瞧不起那些順著異性戀規則走的人。但她也不是一味追捧這些少女,也會指出她們落於同一套吹噓陽剛遊戲的「話術」,像是一個迷倒男女的生理女孩會說:「女孩靠在我老二上,我可是 hold 不住的喔!」這女孩也會對女同學說:「有奶子的是你,我的是肌肉。」
當我們看穿陽剛氣質就是在玩這套遊戲時吹膨的、看不見但摸得著的「氣球」,不論男性性徵較明顯、還是女性性徵較搶眼,都可以善用服飾打扮、舉手投足,一起去吹噓、膨脹自己的陽剛,這場遊戲就變得「可以理解」,玩家知道自己在幹嘛,違逆規則的舉動就有可能更頻繁。
本來,一般人多會順著規則玩遊戲,只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憤恨或天賦外貌,某些人才偶然違逆了規則。他們在缺乏規則指引的野地裡冒險,直到有人記錄了他們的故事,於是後生有了選擇。
Sexuality,也就是「各種跟性有關的、可能發生的事件」。我之後會寫篇文章說明這個翻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