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時間 9/3 20:57,David Graeber 的伴侶 Nika Dubrovsky 發推表示她的丈夫和朋友 Graeber 死於威尼斯的醫院。
由於佔領運動的影響,格雷伯有四本書譯入台灣,份量肯定算多,畢竟另一個雷伯,銷量說不定有十倍,也只有五部曲。
人們通常關注格雷伯參與佔領運動,自認是無政府主義者,支持無條件基本收入,這些都是事實,但也常常被當成實作的遮羞布:好有趣,等社會運動來了再試一下;好嚮往,但說到底不可能發生吧。正好從反面應驗格雷伯多次寫到的設想情境:如果明早起床,每個人都想拋棄某個制度,那麼昨天還像空氣般理所當然的制度,今天就能砍掉重練。
格雷伯有中譯的四本書裡,我認為《規則的烏托邦》寫得最好,李尚遠的翻譯和蕭育和的導讀都是一時之選。如果你常被申貸厚厚一疊表格、電話客服層層轉接、大型機構裡各部門互踢皮球、業務狂跳針,搞得一口氣嚥不下去(憑什麼浪費我的時間),格雷伯的看法很有趣:這些繁文縟節一方面讓符合資格的人都能參與制度,另方面也為有權決定事情該怎麼做的人,卸下思考「怎麼做會更好」的重擔。
反過來說,針對生活中某個範圍的事情,想像怎麼做會更好,捲起袖子,撩下去做,不但吃力不討好,而且過程中你本人通常要想辦法,跳過或繞過上述繁文縟節。在社會運動裡,通常意味槓上警察的權威,回應外界的指教,一邊維持組織運作,凝聚人心。換成商界的說法,就是想像力和執行力都跑得比大環境更快、更穩。
那為什麼挑吃力不討好的路走?因為比較有趣。説一動做一動雖然安穩但無趣,待在規則的烏托邦裡不見得可恥,但肯定有用,有沒有必要為了「活得有趣」而另闢蹊徑,值得打三個問號——更令人憂心的是,走了一大段小路之後,恐怕會再次發現:有些白爛工作怎樣都擺脫不掉,一定得有人去做,不然組織難以為繼。
白爛工作是同名專書提出的概念,不妨寬鬆想成需要你裝忙的工作。台灣人特別嚮往的「閒缺」,其實不是很好端的飯碗,因為你只是埋頭吃碗裡的東西,不問那是大便味的咖哩,還是咖哩味的大便。人們會因為你「沒有做出吃的動作」而折騰你,但你不真的吃也無妨,反正擺出吃得很用心的樣子,就會拿到報酬。
即使你有滿頭想法、滿腔熱忱,也不被允許改進任何環節,或者,沒辦法改進任何環節。
貴客下車,就是要有人拉門才叫賓至如歸,自動門或機器人,都無法取代一個活生生的人舉手為你勞動——「當皇帝」——的快感。
機構朝會,就是要用英文報吿才能跟國際接軌,即使進了診間或教室,遇到講「方言」、「族語」的病人或學生,牽扯著他們日常生活的甘苦來提問的時候,你只能用制式的詞彙答覆,繼續用英文打病歷。場景換到矽谷,拿人工智慧為圈錢題材的軟體服務,不乏骨子裡是工人智慧的。工人,在此是程式設計師,負責用窮舉、而不是機器學習的方式,讓程式吐出期待的結果。
《狗屁工作》厚厚一本,重點絕不在尾聲處才無奈拋出的無條件基本薪資。跟《規則的烏托邦》一樣,格雷伯的思路才是最值得細細玩味的。
格雷伯擅長並舉不同領域的例子,藉著說明超級英雄為什麼在科層制度裡如魚得水,為什麼創造白爛職缺,為什麼 1950 年代許諾的科幻小說,現在看來除了 SpaceX 之外,都是資訊科技的變革居多。
他提出的解釋不見得完全說得通,但這種「東拉西扯」的活潑思想並不常見。另一個雷伯東拉西扯得更厲害,但格雷伯推移論點時,一步步聯結得更緊密。聯結的方式,正是思想推動人心的力量來源。至少我在塑造組織、創造工作的時候,會記得要平衡協力者之間的關係。錢要賺,但不該是甲方獨大,不該是員工揣摩上意。格雷伯自稱無政府主義者,他的意思從來不是取消所有規則。他的意思一直都是:為了共同目標,務實且民主地自訂規則。一時前瞻的規則,總會有不合時宜的一日,組織必須與時革新、重組,甚至解散;所以烏托邦並不可期,而務實的想像力,總需要執行力才能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