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Readmoo閱讀.最前線

黃崇凱的《黃色小說》,我讀到想哭。

不是吉田修一《路》那種技術嫻熟的煽情,不是乍讀《惡女力》、驚覺作者天真無邪人事懵懂一至於斯而憫然,而是終於有人寫出我從小旁觀異性戀男生諸般性事的感受——或許也寫進了當事族群的記憶後庭,徐徐揉撫他們敏感的P點

此書第五章開頭引聖奧古斯丁(他的青春期可能也蠻煎熬的)一段完全看不懂的話,導出全書的重點:「人類文明的推進跟語言密不可分,尤其當人類學會以語言調情之時,我們自此深深滑入了語言的陰道,濕潤地攪弄起豆花般的灰色腦細胞。」狹窄的頭殼內,欲望懵張,往往是身體接觸之前撐得最暴最開,於是相約偷情的言語調戲濕到不行,「實際做起來只有幾分鐘」。

跟國民黨政府豢養的國軍一樣,有些男孩買不起性也怯於求愛,只能靠道具打發青春期,下課時間圍聚討論A片最厲害,狀似口器歙動語言交流,實則一把一把噴濺的水槍,不能自理。我成長的年代從光碟燒錄典範轉移到數位配送,色情資源貌似完勝而立黃崇凱少時的「小本」時代,對照之下卻還是一樣飢渴。「小本的」有重量,可翻閱又輕便好攜帶,「每次拿起來就自動跟情色連結,想把它藏在後腰、腋下挾帶到廁所裡,佯裝大便,實際是創造一個自己的房間,只有馬桶、老二和小本之間直接簡明的關係。」不論拿什麼材料替這處封閉的宇宙拉封鎖線,它還是封閉的。

可是肉體需要(被)引用。背脊引用指尖,前額引用鬍渣,第一次口交那幢老公寓地下室的黴味引用平貼在鏽蝕鐵門上的深吻。

黃崇凱也處理生產端。異性戀男生大概都不大陌生的S.O.D,接上蓬萊仙山感的畫面(我的大腦不由自主抽換成《召喚你哦,惡魔阿薩謝爾。》[よんでますよ、アザゼルさん。]的畫面),成就本書最棒的一章〈空中FUCK〉。「空中FUCK」確有其事,是一場耗資九千萬円的拍攝計畫:「空曠的廣大草原上,大型吊車吊著離地二十公尺高的透明壓克力板,約兩坪面積大小」,無法勃起或未能在限定時間內性交射出,立馬高空彈跳。「你」的對象是「百花仙子」,一次又一次,有時「你」勃起有時「你」垂楊,跟日常生活一樣「你」多半沒達標,只好被迫往下跳,「你」臟器翻滾失聲尖叫,百花仙子笑盈盈像在搭電梯。現實中這支企劃產出的錄影帶只賣了兩百多卷,公司幾乎破產(詳見本橋信宏《新AV時代》)。

性幻想成為一種投機事業,宛如培養皿裡布朗運動,企劃不斷注入變體,偶爾就會產出「空中FUCK」這種宏圖。相較之下,男性雜誌透點色情意味的性愛Q&A專欄,不但風險容易掌控,甚至可說是溫煦多了。性的語彙和文法在追逐利潤的過程中生產出來,成為我們營造「我們的房間」、舒服彼此的基本語彙。對此,論者向來譴責得多(典型如麥金儂),小說家黃崇凱給了一個複雜的答案。

〈讀者來信(三)〉安排中國交換生艾薇,就日本A片訪談性愛Q&A專欄寫手「我」。艾薇的立場偏禁止或至少管制,「我」則反對A片「制約」性欲的說法,油腔滑調地覺得任其自然可也,畢竟「一個人應該不會只被單一因素影響,這很像稍微複雜一些的力學,有很多力彼此抵消或制衡,不是單純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關係而已。」到此為止只是讀起來有意思的對話,小說的趣味鑿得更深。敘事者是「我」,讀者會發現「我」在訪談過程中偷偷打量艾薇,道別時還在意了她的小腿一會兒。視線裡混雜的欲望,隱約顛倒了台灣與中國在政治上的權力關係,直到本章最後一句,才讓「我」若有所思地道出:「今天好像說了太多話,而且也沒來得及跟她說,那疊紙上的大多數問答都是我在自問自答。」淡淡諷刺台灣的西進夢,拐著彎也暗笑習近平的中國夢(朱立倫則不妨自問:狗也會作中國夢嗎[1])。

至於生產端的肉體命運,摹寫日本AV女優的〈沙也加〉一章特別溫柔,只是,說也奇怪,總覺得由黃碧雲寫會更好看。目前這樣,太像恣肆消費AV等情色材料的少年學會反省後的懺情。

興許我期待著性的蒼涼?《黃色小說》諧謔性的荒涼與荒謬是很成功的。一段寫大學的「我」被同學拉去聽日日春的座談會,台上蒼涼,「我」卻想起右手掌是義肢的學姊,接著跳接一大段圍繞著義肢的性幻想。義肢一如佔位記號,象徵可替換的功能;插入新卡匣,同一台主機就學會了新遊戲,學習的過程在幻想中壓縮到趨近於零。「最珍稀的時刻是我心血來潮要她戴上剛喝完的手搖飲料杯,罩住我的小雞雞和她的白皙肉棒,在狹窄封閉的空間裡磨蹭。」如此運用想像力,殘缺與障礙因其逸脫正常的人的形象囿限,反倒能生產更豐富的性欲和性事。關於複製的想像也跟循相同的邏輯,無限多個相同物總算經得起被弄壞無限多次,過剩的性於是找到了合適的容器,儘管空虛感難免接踵而至。小說家把殘障和複製安排在同一塊敘事裡,也利用敘事誘使讀者發現:殘障終究預設著一個個人,人格與個性比較容易觸發意義乃至命運的問題,讓「身體不知所謂的衝動」能接上故事,不致讓機械反覆稀釋掉性

現代[2]人的生命多半被限縮在「勞動動物」這個面向,工作上完成的事物鮮少撐得到「恆久」,欲從事政治行動,既要先白手砌築經濟基礎,敢押進全副個人的屈指可數。直到上個世紀,傳宗接代等「大義」還籠罩著關於性的敘事,另方面低價的假屌、按摩棒、自慰套等泛矽膠玩具被大量生產並消費,其產品壽命短促如性欲來去。前者著眼於物種與社會體的生命延續,後者則反映排洩性欲的蒼白方式之一種。這兩種過程裹攜著個體,在空洞均質的時間裡前行,一邊囤積倦怠感。大義當然不獨傳宗接代——本書第三章寫服役中的敘事者豪洨趁休假參與三一八佔領運動,蜂擁而來的議題讓他應接不暇,「往往迅速疲乏,只想回家尻槍倒頭就睡,睡醒再打一炮,繼續睡,什麼都不管。」成人生活原來比「工作,成家,吃飯,交媾和睡覺」還複雜艱難,坦白說,簡單平板的倦怠還是比複雜艱難的倦怠好些,是吧。

不過人會演能作,其中蘊含療癒的契機。孟若在〈女孩與女人的生活〉[3]裡寫到青春期的女孩黛,在家裡向客人討酒喝,對方說你做點把戲來娛樂我,黛自願扮海豹。「我就愛扮海豹,從不擔心扮得像不像、好不好,也不怕誰覺得我是傻瓜。我還在學校扮過呢...所有人都笑了,那笑聲出奇安慰人,我得著寬諒,如釋重負,我簡直可以永遠當海豹。」

黛跟她的朋友娜歐蜜常在彈丸小鎮閒晃,猥瑣地捕風捉影,欲撐開一道縫隙窺探成人生活,尤其性。她們的偵探活動多半在成人情感的周折上碰了軟釘子,只能靠想像力補完。後來那個客人看上黛,黛瞎想好久的祕密落實為中年男人的眼神、陰莖、手掌,還有那條「先擦自己的手才擦了我的裙擺」的手帕,她看懂了那男人充分社會化後的猥瑣,性之於他,像是排便時痛爽的痔,而黛只是他一時的便意。母親要黛「自重」,只是少女黛不僅對社會派生給青少年的猥瑣深感不耐,更厭惡成為猥瑣的大人,她想「走出去,各式各樣的經驗都領略,不想要的就拋捨,驕傲地歸來。」

猥瑣的大人,例如台鐵。日前有對「小鮮肉」自拍影片,在觀光列車上口交、打槍、接吻,台鐵交警方偵辦,並揚言提告,對「名譽受損」的部份求償。台鐵誤點嚴重,屢屢出包,加上前現代的服務,迄今未覺名譽受損,遇到好欺負、民意風向易加霸凌的少男口交,倒是馬上立起牌坊。影片中貌似無旁人,至今也沒有誰出面聲稱目擊,稱其「猥褻」,卻也不知是喚醒誰的主觀性欲。如果你看過影片,幫忙口交的那位後來放給對方自己打槍,吻上他的唇,那是假裝不來的真摯情感。相較之下,不懂欣賞,不懂克制權力而光是掏《社維法》出來耍寶的「大人」,正是陷少男少女於猥瑣境地的始作俑者。

猥瑣少女少男在這弔詭的社會成長,自然向有錢有權的人看齊,因為後者不但有行淫的餘裕,還有指責別人猥瑣的權力。有錢有權的人豁免淪為動物,卻還要限縮、剝奪一日勞動之竟「累得跟狗一樣」的一般人演作動物療癒彼此的餘地。是的,動物會「旁若無人」地做愛,但懂得遮掩只是文明社會的徵兆,重點是出於何種考量而有必要隱匿性事。即便苟同這武斷的判準,倘若沒辦法營造讓少男少女放心探索性的條件,比方說,讓他們找得到、負擔得起可以舒坦做愛的房間,做愛時不必一邊憂懼權貴宗教團體入校灌輸的恐性教條,那麼片面禁制與懲罰猥瑣少女少男,就只是偽善。

《黃色小說》跟《女孩與女人的生活》就好在直面猥瑣少女少男的欲望與性,不興粉飾,而且把人演作動物、演作自己不卻有辦法「像」的人事物的細節,一一捕捉,側寫人如何藉由演作療癒彼此。理論家闡述了「勞動動物」、「動物化」等概念,小說家則記述了人面對這種處境,還有什麼可能的回應方式。

寫作之時,又一起台鐵車廂男男口交自拍影片,這次還刻意拍攝左近另一名乘客,遭人投訴蘋果,台鐵再度震怒。拱奉「社會觀感」的社會自己製造出猥褻,勢將反覆受其猥褻,換句話說,口交的影片送到眼前就不能無所謂,必須羞恥,務當痛斥,動員鐵路警察,調閱監視器畫面,本來無人在意甚至無人知曉的一場口交,也不得不猥褻起來。

早四十五年前,美國社會學研究者韓福瑞在公廁蹲點,觀察男人間口交的潛規則。他在後來出版的《茶室交易》(Tearoom Trade)裡主張,公共空間是交涉出來的,如果在場者盡皆同意參與性遊戲,路過打醬油的不致被迫捲入,那麼即便一般人預設口交屬隱私之事,在公廁進行亦是正正當當。同理,單憑台鐵人員或檢警,任其狹隘卑小的道德觀認定猥褻,卻不考慮實際上遭受何種「非禮」,純然自找麻煩,無視人與人有辦法「喬」定這些事情,不勞法律。台鐵乃至檢調實在毋庸效法帕夫洛夫的狗,猥褻物一觸就發作。

當局何妨學習如何克制權力,讓個體有餘裕學習如何應對漫漶人欲,無論行淫者或偶然在場的路人,皆不再為彼此困惱;與人類的複雜性共存,畢竟罕有捷徑。


  1. 可惜國民黨員太忠貞,不容科幻幽默感。 ↩︎

  2. Neuzeit,一般見解會把起點標定在十五世紀中葉。西歐人逐漸失去個體生命不朽的信仰,科學的發展也迫使人學習從變動的觀點定位自身。 ↩︎

  3. 台譯〈雌性生活〉,但我不知道「雌」怎麼能替代「女孩」這獨特的身心狀態。《第二性》區分不同的身心狀態呈現「雌性」在社會中的展現方式,其用心亦可挪用來理解孟若的書名和篇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