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家裡四口憑靠的男人下工了,正掀開手巾包著的甲蟲給姊姊遺棄的外甥和自己的女兒看。隨著兩隻小孩蹲下的動作、眼神的熱切,鏡頭向下搖,拍到機車車牌上的「西吉野村」。

西吉野村人口外流,十五年(電影十分鐘)後將無可挽回,到時候,山村燦爛的陽光只是把皮膚的褶皺鑿得更深。也許一條鐵路能甦活故鄉,但村民意見不一。堅持修築鐵路的男人在餐桌上臭著臉,妻子和母親各自察覺,她們也許有想法,但她們只是互相吐槽彼此選男人的眼光。

十五年後,養家的壓力落到外甥身上,外甥在山下的旅社侍應,薪資多半不是太體面,妻子也跟著去工作,沒幾天身體不好倒下了。

女兒還小的時候,男人早入睡了,妻還醒著為孩子搖扇。現在妻倒下,男人獨坐漏夜。母親著和服,在父親的牌位旁,不知道有沒有闔眼,愣對群山,環抱這虛構的恋尾一地的「萌之朱雀」。鐵路是不會蓋了。

男人穿了正裝,揹上手持攝影機,慢慢走下山。母親看著他,不能怎麼辦。

被警察通知男人死訊,四人緩緩走出警署,門口也是消失點,一片白光,接著是一連串村民的日常生活畫面,跳回男人的家屋,從外看存活的四人吃早飯,再剪回準備祭典的過程。早餐後,鏡頭從女兒身後拍她坐在屋頂眺望從墨綠到萌黃的群山,外甥朝家屋外,往坡下走,鏡頭拍女兒正面,再拍妻子正裝往坡下走,走過吊橋。這時轉到家屋內,風鈴響了,母親走出裡間,鏡頭沿窄廊平移過隔牆,從腰際的高度,看母親溫吞視探有沒有來人。

往外走的兩人遇見了,妻子面無表情地一逕走著,外甥不停喊著「姊!」,妻子無動於衷。一陣雨來,外甥追上妻子,雨漸急,畫面愈來愈亮,就像外甥小學時曾經看著走在前頭上坡、要去接女兒的妻子的背影,河瀨直美那時就讓觀眾看到小男生滿臉渴盼和壓抑,現在,男人死後,他終於追上妻子——小學時他的位置就是在女兒的另一側,跟妻子各執女兒一隻手,像個貨真價實的丈夫——但就在追上的時候,鏡頭向後移動,把兩人留在滂沱白曝中。

時機到了,時間已經過去了。

時間過去,時機才到了。

接下來是充滿情慾暗示的一段戲。外甥和妻子在牌樓下躲雨(羅生門),妻子突然轉身向「內」、向建築走去,外甥伸手想制止,妻子甩掉,向內奔去。畫面切回雷陣雨中的家屋,母親和女兒沉默地等候著,突然跳電,鏡頭等著女兒把埋在腿間的頭抬起來,像是被自己晦澀的預感嚇住了。

畫面切回建築的背面。因為是山村,地勢落差大,基礎也架得高。外甥從土台下鑽出來,靠在柱子上,妻子隨後走出,左手垂在身前,右手一直護著腹側或裙釦。雨停,兩人回到家屋,女兒正好推開門,見兩人一身濕,垂頭喪氣,還是問「你們跑哪去了」,自忖預感應驗,沒等回答,轉身跑開。

外甥找到坐在樹上的女兒時,天已全黑。鏡頭在外甥肩後對著女兒,光線打出臉的輪廓、衣服的褶皺和肢體的片段。外甥再次伸手拉女兒,被她拽掉。下一個畫面鏡頭在兩人的一側,外甥再次伸出手,於是觀眾看得見女兒終於接了,願意從樹枝下來,鏡頭拉近只框住頭肩,女兒凝視外甥,良久,抓著外甥的 T-shirt 袖子哭了,但外甥沒讓她哭很久。

外甥牽著女兒走過夜市,鏡頭在兩人身前跟著退,捕捉路人的側目。外甥始終木著臉,女兒一直垂著頭。

片尾,妻子帶女兒回娘家,不久外甥也將帶母親搬去住員工宿舍。送走兩人,外甥在前院生火,把一些書信燒掉,鏡頭走著一座山頭的軌跡往右晃,坐在廊下靠著柱子的母親唱起片頭的兒歌,「想不到太陽公公卻熱到消失了」... 唱到這裡,母親的頭輕輕垂向柱子,調不成調,蟬聲不絕。

死了嗎?沉默很久的鏡頭緩緩湊近母親,母親胸口的起伏幾乎難以分辨。風鈴響了,鏡頭慢慢拉高,向左,外甥燒完了遺物起身,向右,向上劃過家屋的二樓,朝右邊劃出去,一片翠綠。童音唱起同一首兒歌,幼年女兒的聲音:「抓到小栄[外甥]了。」

畫面乍然跳接外甥和女兒還小,母親和妻子都還年輕的畫面,觀眾當然會解釋成男人拍下的家庭錄影帶——或是:把男人和外甥抓住的幸福。

1.

「朱雀」的守護,表現在三大段都從廚房開頭。第一段是母親和妻子,從天才微微亮做到小孩都起床玩耍了,其間男人汲著木屐走到外頭。第二段仍是母親和妻子,構圖的重點在妻子周邊,讓觀眾看到一口灶已棄置不用,家裡也添了電鍋,而妻子留意著走廊的動靜,等著外甥起床要問他旅館那能否打工,女兒後來才跑過廚房去刷牙,看到父親早已在庭前抽菸,等著跟鄰人年邁的父母道別。第三段是動身回娘家早上,女兒透早起床幫家人做早飯,稍後媽媽走進來,訝異女兒用心,隨即幫手,母親走進來。

三段都從圍坐吃早飯開始。第三段早飯,飯間外甥提議大家一起看舅舅生前最後拍攝的影像。觀眾自然假設自己看到的,穿插在男人死後、跟劇情無關的影像,就是存活四口接下來要看的影像,於是下一個畫面鏡頭的位置正對著放映機,觀眾看著燈暗,女兒起身拉開窗簾,妻子撫過男人的黑膠唱機,轉頭望外,女兒滿臉笑容,看看內牆,看看自己的腳趾頭,母親望著鏡頭的方向。

在鏡頭的另一側,我們這些觀眾窺看山村人口流失,因兩代男人的固執而「留守」的田原一家也終於離去。母親望遠的表情,多半沉默,只憑一雙眼珠流轉做戲,對於明白命運不無可能把自己推落在母親那個處境的觀眾來說,她或許表現了韌性與智慧。

2.

看完《萌之朱雀》,再三想起的果然是那些生活片段。雖然經過美術佈置場景,攝影安排構圖和鏡頭運動,連光都經過設計,演員說不定還思慮過腰要彎多少,但電影就是這樣一邊提醒「或有這樣的時刻」,一邊提醒「記憶也是這樣經過挑選的時刻」。

記憶,乃至於歷史皆然,挑選的工夫就是課題所在。在人口外流或過疎化的條目下,不曾有線索記憶的人有機會記得神村泰代曾經那樣兩度擦拭和室桌,曾有人那樣下工後群聚喝酒聊天;雖然在自家門廊上,見到鏡頭還是怯生生地坐躬。

隧道的意象在本片更像是為記憶而設的「格列佛通道」,為記憶兩端拉伸縮小,不附帶希望與救贖,當然沒奉送哆啦A夢。通道兩端既是過去與現在,也是發展或停滯,通道的好處,就是中段漆黑無光,連太陽公公都熱到消失,任你哭吧喊吧,叫你媽媽鋪鐵軌吧。

沒人會知道。只除了刻意記下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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