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Readmoo閱讀最前線的專欄,在748施行法上路後略作刪修,於此留念。

但願這個老屋會自焚的島上住民更在乎多樣的歷史經驗,婚姻也不過就是其中一種經驗罷了,浪漫愛的歷史更短暫。


寫於1964年的《單身》(A Single Man)於2010年由新經典文化出版,書封用了前一年的改編同名電影(台譯:摯愛無盡)的劇照,從前導宣傳影片到阮慶岳的導讀都十分著重同志相關的橋段。出版社給讀者的所有線索,都將《單身》編入同志文學的隊伍。本書前導影片提了《孽子》、《春光乍洩》和〈斷背山〉,呼籲讀者不要錯過「這些同志經典開場的時代鉅作」。《孽子》寫的是1970年代的台北,〈斷背山〉的敘事時間是1963年,年份乍看相近,但就像產地風土的微妙影響,味道卻差得很遠。把這些作品統統擺到名為「現在」的桌上品嚐,細微處就都被現在的同志概念稀釋,或者容易讀濘了。

舉個例子。電影《摯愛無盡》多了男妓卡洛斯(Jon Kortajarena飾)的戲,為小說所無。另方面,主角喬治(Colin Firth飾)在健身房萌十二、三歲的男孩韋伯斯特(Webster)做仰臥起坐時優美的體態而越做越起勁,這一段則被拿掉了。改編當然需要剪裁,尤其當你想著墨小說中男同性戀的喪偶之慟(編劇似乎怕觀眾看不出喬治厭世,頻頻特寫那把槍,很解戲),這類只會讓家長團體憂心的添亂情節還是裁掉為佳。取捨之間,頗可窺見要怎麼鋪墊一處安全談性的位置。當然這很可能只是導演Tom Ford出身時尚產業的習氣使然。

從電影的觀點讀小說(或看過電影而不讀小說),那就可惜小說作者伊薛伍德費心的對白與設計了。導讀最後三、四段籠統寫到的「孤獨個體如何重建與救贖」,我以為是《單身》用力很深的主題。尤其這時代,缺乏超越性價值、屬靈生活墮敗,次文化又不經久,沒兩個世代就磨褪。說快些,伊薛伍德在「中老年同志奉少年為救贖」的老題目裡把肉體拱上來。肉體標誌了現在。這是喬治在喪偶後的一日之竟得到的經驗。

不妨從課堂那場戲說起。伊薛伍德刻劃的美國大學校園浮躁淺薄,學生不但不關心多轉兩個彎的背景知識,喬治甚至得幫他們補充希臘神話。兩次大戰深深斲傷舊世界,傳統杳遠,卻是靠伊薛伍德和長他十歲的赫胥黎這種從老歐洲移居加州的渡客勉強維繫。為什麼伊薛伍德安排喬治教《夏去夏來天鵝死》(After Many Summer Dies A Swan)?除了赫胥黎(《夏》的作者)跟伊的遷徙背景相似外,該書主題正是一位畏懼死亡的富翁「公爵」,為求永生,召來各種「客卿」陪他思辨生命。譬如認為每個個人都只是成就科學大業踏腳石的科學家,或是在引發喬治大抒議論的那句對白裡出現的教授。教授認為個體之外還存在集體意識,那才是個體應努力超越自身的目標。富翁後來目睹活了兩百歲的公爵,外型已如猩猩,卻還是無法從他客卿身上見聞的數種面對生命的態度中作出決斷,最後表示要接受跟公爵一樣的處方。喬治特別解說「夏去夏來天鵝死」的神話典故,是要引出「永生卻無法永遠年輕」的處境;這個書名出自丁尼生的詩〈提托諾斯〉(Tithonus),提托諾斯蒙神賜不死但日漸衰老,聲音越來越嘶啞,終於變成蟬。

嘶啞、嘈雜,喋喋不休卻只被當成背景音效。戀人吉姆死後,「兩人沉浸在個別的書中世界,卻全然知道彼此的存在」(141)的親密關係只存一隅,踏出這方小世界(或喬治在樟木巷裡的幽緻房子)等於冒著被當成蟬(之於大學生)或怪獸(之於社區小孩)的風險。這當然可以歸因到同性戀身分,但喬治這個角色的同性戀身分,勢必也指向「垮掉的一代」與「舊金山文藝復興」等更廣闊的文化浪潮,就像謎因離不開一團具體的事件和前一批謎因。肯尼問喬治有沒有用過藥,因為喬治的青壯年間垮派正垮。垮派名人有公開的同性戀與雙性戀,裸體午餐用藥天花亂墜,凡此伊薛伍德當時的目標讀者應該都不陌生。而對小說角色、二戰後正值壯年的喬治而言,1962年樟木巷的街坊、衰落的同志酒吧跟愛人吉姆之死是理所當然統統疊合在一起的。

二十年太長,不問永生。寄託於提托諾斯並在敘事中至少出現三次(網球場、健身房、男妓、學生肯尼等)的主題是迷戀青春肉體,不過肉體的青春/衰老應該要相對看待。經驗是構築共同世界的磚瓦,愛人長逝也意味共同經驗坍塌一塊,世間堪與之共鳴越來越稀薄,喬治的悲傷源於經驗空間凋敝得比肉體還快。伊薛伍德在敘事中戮力拉開意識與肉體的距離,用意比五四時期相對簡單的靈/肉之辨更進一步,他要凸顯二戰重建後時間的加速。1960年代美國的物質文明不虞匱乏,喬治又是個大學教授,活著 ,以維持肉體的意義來說沒那麼困難,鮮肉總會因為欲望和消費能力的落差而往前輸運。站壁的牛郎唾手可得,那些年輕的肉體激發喬治「生命元氣如熱火般延燒全身,喜悅與食欲也同時報到」,喜悅於「能擁有一副軀殼——即使是一具老殘的骨架——體內仍有熱血、活蹦亂跳的精蟲、豐裕的骨髓、健康的肌膚」,但「不想要這種買來的、不情願的陽剛肉體」,「他想頂著自己這副老皮囊來慶祝,這副皮囊代表的是求生意志旺盛的老鰥夫」(129)。這段明確寫出的關鍵字是「不情願」,意志悖離肉體,喬治欲望的是像電影劇照那場戲裡的吉姆那樣「確定自己」。至於沒有明確寫出,或說留到末段跟肯尼對談才處理的主題,是時間加速導致經驗的地層猝不及防就新埋了好幾層,記憶無法在眼前的景觀裡對到焦,所以需要特別鋪寫樟木巷的社區史,1945年夏日晚風中的狂歡。在此敘述也是揮之不去的置疑,因為無法假定誰記得,必須寫下,寫下卻也就標示了記述內容的可疑。

記憶危殆是經驗空間「地層下陷」的表徵,於是喬治離開夏綠蒂家踅進酒吧而遇見肯尼後,主要的論題便轉向經驗以及對話態度。伊薛伍德令肯尼質疑喬治不願剖白,不過伊薛伍德自己寫喬治的方式也很「狡猾」,為突破狡猾的敘事,讀者必須自己剝離中年鰥夫的兩層武裝:第一層是喬治所謂柏拉圖式、象徵角色間的「對話」;第二層則是個人對個人之間的交談,不得不賭進自我搏感情。

以肯尼拐喬治躍入海中游泳為界,之前兩人酒酣耳熱已經抵達這樣的層次:

粗略來說,這種醉像柏拉圖所言的「對話」,像兩人之間的交談,卻又不像柏拉圖那種吹毛求疵、咬文嚼字、更勝人一籌的對話,不是假謙虛的牢騷大賽,不是在辯論什麼無聊的課題。這種對話是隨性所至,無所不談,可以盡情變動主題。事實上,重點不在於談論的主題,而是兩人心靈相繫的這份感覺。喬治無法想像自己和女人進行這種對話,因為女人只談切身的私事。他與同年齡的男人談得起這種對話,條件是對方必須和他形成兩極,例如對方是黑人。為什麼非找對比鮮明的對象來交談不可?因為兩人必須代表象徵性的角色。以喬治與肯尼為例,代表的是青春與年邁的兩極。為何非具象徵意義不可?因為這種對話的本質是對事不對人,是象徵性的邂逅,不牽涉到任何一方的私事。如此一來,對話起來方可暢所欲言。即使是親暱的告白或最致命的祕密,也只能以隱喻或例證的方式來客觀陳述,才不至於對自己不利。(190-1)

上面這段關於對話類型的說明,發生在喬治跟肯尼喝酒聊天到一個程度,還沒有離開酒吧跳進海裡游泳,從喬治角度的發言。這未必代表伊薛伍德的想法,喬治自己後來的轉折也拆穿此刻還有所保留。在這狀態,肯尼對喬治展現了魅力,「對話的磁場環繞兩人,激盪得兩人炯炯生輝」,「老少兩人對坐著,面對著彼此微笑——遠超過微笑的層面——綻放相知相惜的喜悅」(191)。這些高大上的描寫出自喬治的觀點,細看對話,我們發現肯尼不斷暗示喬治,更利用雙方的師生關係挑逗喬治。乍讀基於喬治觀點的描寫,多少會感覺伊薛伍德推崇柏拉圖式的對話,甚至逕直同意「年輕男學生無疑就是此刻生命的救贖者」。

所幸救贖沒有那麼輕易,心思沒有那麼單純。

乘著醉意兩人跳進海裡玩了一陣,回喬治家沖洗,在互相撩撥的氣氛中,聊到肯尼和女友沒地方打炮。喬治暗示肯尼,他每週可以晚回家一天,書房有張客床可用。建立在象徵性角色的對話轉換到個人對個人的模式,這種模式下的發言某種程度上都是「掏心掏肺」,個體將自己觀察到的對方的反應當成訊號,據此反應,冒著引發對方各種情緒的風險。不過,正是因為個體只能依據自己觀察到的對方來下判斷,經驗才起了作用:

「你問我經驗有沒有用,所以我告訴你,經驗沒有一丁點用途。反過來說,就某方面而言,經驗可能有用,前提是我們不能像這樣傻呼呼的,矜持又懦弱。沒錯,小朋友,你也一樣,休想否認!我剛說的事情,說到書房裡的沙發床,嚇到你了。因為你決心要被嚇到。你完全拒絕瞭解我的動機。天啊,你難道不懂嗎?那張沙發床——那張床的含意——就是經驗的真諦啊!(217)

喬治的第一層意思是:你說你們沒地方打炮,我知道箇中難處,所以提供書房裡的沙發床。不過第二層更在於:經驗的真諦在於開放,對不理解的他人、未曾受過的邀約或冒過的險,保持開放。經驗讓你知道哪裡還有新機會,倒不會讓你在新的際遇裡判斷得更好(因為嚴格說來完全相同的事件不會發生第二次)。

然而,扣回喬治在課堂上指出的,恐懼之下就連愛也顯得危疑,於是肯尼本來在柏拉圖式對話裡扮演「學生」,喊「老師」(sir)喊得喬治心蕩神馳,但來到個人對個人的模式他反而猶豫了。對話的探戈進退幾輪,喬治似乎有點膩了,他說肯尼啊,你想要我告訴你我知道的事,但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是什麼」,我就像一本小說,你得要自己讀過。

只耽擱在象徵性角色無法擴展經驗,肉體也要一併投入才行。這是喬治的結論,也是期待。

伊薛伍德在《單身》開頭與結尾刻意拉開意識與肉體的距離,因為甦醒和死前的確是兩者漸近與漸遠的時候;意識與肉體運作上耦合,卻當然可以分開來觀察、描述,唯獨不要因此誤認《單身》謳歌靈肉分離或精神面的救贖。此外,本作跟後來更著墨於肉體如何觀察世界的小說也不一樣,《單身》中的肉體還停在生物與生理的層面。

電影把肯尼裁得貼心溫馴,反觀小說,雖然伊薛伍德沒有寫得太明白,總之喬治話說完便在尼加拉瀑布般的轟隆中短暫「失去意識」,醒轉後只見到肯尼留下的字條期待下次再約,不管當晚肯尼有沒有主動出擊,至少這張字條十分積極。打完槍,喪偶後這一日之竟,喬治暗暗決定要把握「現在」——「未來」就留給肯尼那個輩分——但就在心智昂揚的此刻,喬治的肉體怠速熄火了。


或許是電影《摯愛無盡》的引力太強了吧?《單身》的出版操作似乎一面倒向「中年男同志在少年陪伴、鼓舞下暫平喪偶之慟」,「二十世紀英美同志文學優雅開場的傳世經典」,甚至伊薛伍德本人的戀情也被追捧為「不同年歲不同地位不同背景的兩個人,幾乎可以成為現今所有同志的愛情典範」。拿2010年代裡(發軔於1990年代間)的同志概念回頭「認親」,無助於準確解明當時的作品,對於此時此刻的經驗空間似乎也只有取暖的效果,又何苦拖累「所有同志」去認典範。伊薛伍德藉喬治所言,故步自封只會讓經驗成為牢籠,把我們囚禁於「現在」。

美國同志婚姻合法化之後,台灣本地取暖的需求恐怕會繼續上升吧,就像法國革命前夕法王被罵得最慘一樣。文化商品是一門生意,像電影《摯愛無盡》一樣迎合市場口味有其必要,「過去」經過剪裁才方便「現在」的人消受。只盼揭露剪裁過程的幕後花絮也能分潤一點涓滴效應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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