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星入境》(Arrival)目前在 IMDb 拿到相當高的 8.1 分,台灣上映後評價也普遍是好評。由於相當喜愛原著小說和 Ted Chiang 這位作者,我逾一年前就開始留意改編電影的消息。雖然我不通七文乙(Heptapod B),看了第一支預告片也明白電影不會是我的菜,果然如此。我「讓自己完全沉浸在事件的必然性裡」(Loc 2107--小說我是買 Kindle 版,只能標 Location 了)幾天,還是想畫蛇添足。
電影與小說的差異之一:危機
電影搞砸的關鍵是,或許是為了好萊塢標準下的娛樂效果,強令七肢桶(Heptapods,小說裡似乎是 Gary 最早用這個名字的)的到來成為危機,小說裡僅輕描淡寫「軌道出現太空船,草場冒出異星製品」,「政府近乎緘默,小報天花亂墜」,沒有尚將軍,沒有中國[1],通訊螢幕未曾逐一黯去,當然也沒有要對七肢桶動武。
危機的功能很容易理解,就是為了賦予電影改編的情節必然性,然而改編的情節那麼生硬甚至不合邏輯,就是畫蛇添足了。就譬如突然到來的外星人太空船引起恐慌,鐵定會有哪裡都去不了的學生佔據無人管理的教室做什麼都好,竟然空無一人。一通私人電話加上莫名其妙的「贈言」就能扭轉軍頭的決定,實在不知道出問題的是中國的政治結構還是軍頭的腦。負責改編劇本的是 Eric Heisserer,我剛好也看過他寫的《Lights Out》,蹩腳處如出一轍,硬要圓毫無常識的局,敢安排那種局面就不要圓了好嗎。看他的履歷是寫靈異驚悚類的電影劇本為主,〈你一生的故事〉(Story of Your Life)不適合摻進這樣的調性,但的確這樣能網羅到的觀眾比保守的改編多得多。
電影與小說的差異之二:語言理論與表現手法
許多影評都在語言與思考上面大作文章,然而小說並未提到 Sapir-Whorf 假說,事實上這個假說早已被「修正」,詳情可參考《小心,別踩到我北方的腳!》(不想貿然讀整本書?這篇舉出裡面兩則案例),我跳過假說直接談跟本作相關的論點。
「文化與自然可以截然二分」是未經深思的想法,不僅文化可以「生性如此」,自然也能被人類行動改變,其間的分離點毋寧是機率的,不是絕對的。人類可以將複雜的儀式、盤算、技巧等,濃縮為固定的成套作法,經由各種傳承方式,讓後人不必重新發明輪子,直接學習、沿用即可。久而習焉不察,引以為理所當然的「天性」、「人性」,彷彿生來如此,「自然而然」。就算一代一代人的生物構造幾無二致,學習的過程仍舊讓他們的「第二天性」有可能不同。澳洲的辜古依密舍語當中,完全沒有「自我中心方位」的語彙,例如「在⋯的上/下/左/右」,這種語言的使用者率皆使用「地理方位」,也就是東、西、南、北,來描述事物的位置,彷彿腦中有一個指南針,隨時都能知道地理方位,不管人是在看不見地景的大廈裡,還是望向哪邊都黃沙滾滾的荒漠,他們都會說,隨便舉例:「舉起你北方的腳,朝南方走三步」。然而英語入侵之後,辜古依密舍語大幅簡化,1970 年代研究者報導的狀況是,老一輩的使用者還會經常使用羅盤方位,可是大多數五十歲以下的人已經不太能掌握這個方位系統了。
小說中描述 Louise 掌握七文乙的過程比較接近上述的狀況。首先小說描述七文乙是一種「符號書寫」(semasiography),就像桌面圖示一樣,用圖形表示一個概念,網頁和手機應用程式常見的三條水平線叫作「漢堡選單」。Louise 反覆不斷描繪七文乙,產生了肌肉記憶,「練到不想太多反而收效更好的地步」:
我不是小心翼翼設計好句子才下筆,而是不假思索就撇出筆劃;我把試圖表達的內容形諸七文乙,開頭幾筆幾乎總能天衣無縫地融入成品中。七肢桶的某種官能在我身上滋長。
Loc 1833
七文乙逐步改變 Louise 的思維方式。過往是心智「聽見」的聲音帶動 Louise 思考,愈嫻熟七文乙,她的思考變成是以圖像的形式編碼(graphically coded, Loc 1841),而迎來轉捩點:
有一天,我發現思考不是由我內在的聲音表達,在那走神(trance-like)的時刻裡,心智之眼看見符號文像窗玻璃上的霜花般迸開。
Loc 1841–8
Louise 的確發展出另一種思維方式,就像從小用辜古依密舍語表達方位的人配合這個語言,培養出令其他語言使用者驚詫的方位辨識能力,七文乙讓她產生「未來的記憶」。我初讀時能接受這樣的劇情,因為記憶不一定要形諸視覺,Louise 可能只是對時序在後的事情預先有了洞見,一種直覺的把握,而且最重要的恐怕是她對那些經驗抱持充分的確定性。但我不能否認 Ted Chiang 的確寫出這樣的段落:
But occasionally I have glimpses when Heptapod B truly reigns, and I experience past and future all at once; my consciousness becomes a half-century-long ember burning outside time. I perceive — during those glimpse — that entire epoch as a simultaneity. It’s a period encompassing the rest of my life, and the entirety of yours.
根據這樣的描述,我的確不能說電影那種靈視的表現方式全然悖離原著,只是「一幕一幕上演」對我來說實在太嗑藥了。這當然是改編電影的難處之一,但另一方面,電影穿插記憶畫面的方式又弄得像靈異現象,小說至少還挑明「只有當七文乙全面支配我的身心時,」才會有那麼激烈的經驗。此外,Ted Chiang 也善用小說這一文體,讓「未來的記憶」兼具說明的功能。Chiang 讓敘事者介紹言說行動的概念,下接唸故事書給女兒聽的段落,女兒要求 Louise 照著書本唸,Louise 反問女兒既然知道情節,何苦非要她唸,女兒說:「我想聽你唸嘛!」
言說行動的概念跟前面語言與認知基模的概念至少是同等重要。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說?因為不說事件不會發生,沉默時節裡物理時間照樣流逝,但不說人類經驗的時間就不會發生。所以七足桶的語言更接近儀式,儀式是為了昇華經驗而設。這關聯到七足桶為什麼要來地球。
電影給了一個不三不四的理由:因為三千年後七足桶需要人類協助。小說沒有交代七足桶的目的,然而 Louise 沒有出書,甚且她與世界各地七文乙專家的程度都停留在七足桶造訪時期,再無進展,敘事者(Louise)自承她「新獲得的覺察力」無濟於事。小說從頭到尾只關乎一個心理系統的經驗與記憶。
小說確實透過費馬原理帶出目的問題,敘事者將費馬原理理解為「目的論詮釋」:彷彿光在選定路徑出發之前就「知道」最大、最小或平穩的路徑是哪一條了。稍後 Louise 領悟:
與人類相反,七肢桶憑直覺知道,物理屬性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這些屬性才有意義可言…。
李克勤譯,50–1
人類的歷史也是如此,事件的開端、結尾和詮釋只有發展到一個階段才有辦法論斷。從這個角度來說,時間是意義的必要條件,與其說七文乙是一種非時間的表記,不如說是開啟時間的媒介。七足桶造訪的意義為何,時候到了才會明朗;Louise 雖然確定女兒會因攀岩失足而死,但不到時候她不會知道這起事件之於她的意義。七足桶或許從同時並舉的意識模式中知道要造訪地球,但還是要需要一個言說行動展開後續的一切。
「未來的記憶」喚醒人的緊迫感甚至義務感,或許七足桶也是被類似的情感驅使而造訪地球。知道自己負有責任,可以是勇氣的源頭。
我猜想,小說之所以能省略七足桶來意,一部分也因為讀者社群早有默契--就像小說尾聲處,Colonel Weber 不自覺的和另一位精通七文乙的語言學家 Burghart 自覺的「配合演出」一樣,Chiang 的讀者也明白外星人啟蒙是科幻小說常見的套路[2]。〈你一生的故事〉篇幅不長,但 Chiang 給了不少線索,例如並置 Louise 學習七文乙的過程和女兒的成長,又如特別交代「嬰幼」(infant)的字源是「不能說話的」。
不能說話,只能用身體發出聲音表達飢餓、疼痛,不若學會語言能獲得參與政治的資格,能申明自己的欲求等期望。然而不會說話只能靠人奶的階段沒有過去與未來,有奶吃的每個現在都愉悅得令人羨慕。小說與電影中政府方面的期望,從七足桶的角度來說顯然文不對題。
尚將軍危機也是一種不會說話的表現。
值得一讀的小說家
三、四年前,我初讀〈你一生的故事〉和〈軟體物件的生命週期〉(要備份要快),便喜歡上 Ted Chiang 平易細膩的文筆。他的題材通常雜揉時間與知識,敘事不斷開展,閱讀令人疲憊,但並沒有什麼出人意表的結局等在結尾,或者說出人意表的總是人怎麼能如此無知於自身的侷限。虔敬的不可知論者。
我想起小說是怎麼描寫 Gary 的:
另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個學院型,一圈絡腮鬍子,上唇也留著髭鬚,穿一身燈芯絨衣服…。
p.4
他向 Louise 講解費馬定理,Louise 需要人向七肢桶演示走跳說寫等動作,他毫不窘迫。Louise 邀他學七文,他虛應故事。小說給了充裕的細節,說服你兩人為何相戀。電影換掉這個角色,讓演動作片為主的 Jeremy Renner 來講冷笑話。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他 make a baby,不過 Max Richter 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的確很好聽。
喜歡《異星入境》的話,不妨找原著小說和 Ted Chiang 的其他作品來讀吧?
[1] 說個笑話:收入〈Story of Your Life〉的小說集《Stories of Your Life》裡唯一一處出現 ”China” 是小說家 China Miéville 的推薦詞,但對美國娛樂電影來說,那當然一定是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