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雕琢字句的時候,有出色的意象,如〈我離開日久,他靜俏貌美〉:

在人生的險阻中,我也遇見過與天橋和藍紫色的房屋極其相似的場景,但並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那些極其相似的場景中,我感受到些微的魔悸,彷彿有鬼神將場景罩上透明、魔幻的牛奶皮。我與奶皮有個若即若離的關係,看它凝結在牛奶表面就好開心。用湯匙去撈,奶皮就包裹著湯匙,已經是湯匙的形狀了。

做兵放假,台鐵軌道兩旁的建物也能成為奶皮,營裡的壓力讓離營的世界「煥然有成,處處嶄新」。後來出國再回鄉,公車外的景色「再度蒙上意義的奶皮」。

反倒是開篇宣稱的「寫作起點」,天橋下的絲瓜藤之海和藍紫色房屋,原來是「奶皮中的奶皮」:

他們本來是我對意義的渴求,而漸漸成為意義的永動機。他們是脫離牛奶,自己生長的奶皮,不依靠事物的存在而存在的,意義的可能性,或是意義本身。

於是把系統的自我生產、運作與觀察的距離,寫得怎樣生動。

〈其言不善〉、〈敬請 道安〉、〈審己以度人〉、〈十三歲讀《唐詩三百首》,三十歲讀《麥田捕手》〉等數篇信手用典、改典、褻典,忿忿宣洩對中文系尊長的腐腦、對文言文戀屍癖的不平。〈C楚Bra王〉再加一層性和身體的翻轉,朝「長八尺餘,力能扛鼎」、「帳中斬宋義頭」的沸熱陽剛裡澆下惑亂性別的錦衣白璧,〈四說新語〉試作一發羹湯,則是調戲。

不平或調戲,我倒覺得都太過看重中文系和文言文,林佑軒的高度豈能被敵人的高度所決定。

〈四說新語〉表面把新語言捧得無端高,細究用法又會瞥見他對新語言作猙獰鬼臉;雖然拋出歷史語言學,似乎沒有認真跟新語言或語言學當朋友的打算。

〈時光巾〉大概是「身體與年齡」這主題最好的一篇。取材災難報知機選得妙,用來測試的圖釘躲在命運轉角回馬槍,中產階級的父母栽培小孩唸大學,學一堆理論回來屠宰他們的溫良恭儉讓。母親從頭到尾沉默,只吐只動眉毛,但她對兒子的態度,讀者心裡也有數了。

〈奇蹟美照〉就是說明得太多。身體及其影像的變化,在不同的參照系裡獲得不同的評價。硬將這番道理安在文字的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拉伸,或許增長了社會對「你們那種人」的知識,但身為小雪人,我每次都被不同的男孩堆成。

畢竟身體不是只有生物學的年齡,也有文化的年齡。這點倒是假霞辛之口道出了。

〈青春已是強弩之末〉和〈立可白物質考〉寫男校男同志看待班上男生的心情,「甚至沒有立場的愛」,及長,旁觀後者紛紛成家的心情,倒是提供了一些人類學個案,印象中沒什麼人寫。

至於較差的幾篇如〈病痛書〉和〈鄉夢現實〉,就是思想追不上文字而已。

散文尷尬就尷尬在,它雖然有揭露「實情」、求真的功能,有機會舉報逆來順受、沉溺萎縮而致虛偽停滯的生活,但它同時是展演,揀字排字,既對虛偽作了提純,卻也對真實作了調幅。

所以〈其言不善〉到底還是太體貼散文。現在的問題在於「實情」太氾濫,思想太匱乏,其言善不善不是重點,言之鑿鑿才是病徵。

荷馬當然可以是新銳。把推特當性交平台的世代,對同性婚姻和同志家庭「只道是尋常」的世代,仍舊跟解嚴那年出生的我們、嬰兒潮的他們、... 分有互通聲氣的課題,例如生存與生活,例如怎麼闢出個體,例如組織家庭。人類經驗當然千差萬別,但刨得夠深,辯得夠清,還是可以比較。

只是這刨與辯的湯匙。

時光莖
書名:時光莖,語言:繁體中文,ISBN:9789571385136,頁數:288,出版社:時報出版,作者:林佑軒,出版日期:2021/01/26,類別:文學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