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方便起見,姑且定義文青為這樣一種人:因其自身浸潤而看重符號乃至隱喻的運用與操作,且在自身操作符號的過程中養成反身思考的習慣,進而比較有可能察覺弔詭(「真心讓人活不下去」)。文青的課題是符號構成的實在跟身體所處的實在往往出入甚大,但身為文青繼受或積澱來的餘裕(主要是感官得到的訓練,欠栽培的人往往只能導向大眾媒體餵養的感知模式)總讓他們更把前者「當真」,以至較真甚至較勁,於是情緒與情感都隨著符號營造出來的實在而放大,而值得耽溺。

就此而言,《文青之死》收錄的作品的確有個收斂的方向。黃錦樹已經指出「出狀況的婚姻」、「衰老、死亡陰影籠罩的家中老人、半大不小的孩子、不尷不尬的工作」,表現在身體上則是癌與內臟(尤其胃) — — dead body是關於貫徹意志的故事,dying body則不僅是意志逐漸撒手的過程,更強迫人重新面對關係。在王定國那裡還需要安排「神蹟來到的這一刻」、湊齊三代同堂演員的算計,賴香吟則是從病或透著病識感的敘述(這對文青而言已足致病)帶出那個總體難題:日常生活。

緣其雜多,日常生活極難觸碰。綜觀社會,加速度相對慢的歷史時期,比較有機會一一琢磨各種生活方式,而1960年代以降的台灣,生活方式的迭代與新創速度之快,生活能有「定石」,可能已經變成經濟資本雄厚者的特權(「年薪200萬和靠爸有5000萬房」或是「孤獨的踩雷家」的教養心得)。至於中低經濟資本的階級,窮忙、瞎忙是一般寫照,他們被逼著趕上社會現象而非深層結構變遷的速度。

不過,《文青之死》所輯小說本身談論的,主要是日常生活露出破綻的轉變時刻。

賴香吟的slow down修行(參〈後記:時差〉)成效卓著,《文青之死》各篇在速度上拿捏得很精準,特別是緩慢加速後的嘎然而止,像〈靜到突然〉尾聲的機車小旅行,〈暮色將至〉的臨終,〈約會〉等待回答的頓捺,〈日正當中〉把憂鬱的時間重新縫進媽媽生病與復原的時間,終於出土孩提時的漫長等待。日常生活拖磨來去,終於輕盈的時刻之所以充滿張力,或許是因為文青容易受符號乃至隱喻激擾,諸如天竺鼠乍死,Elliott Smith「明明單調」的聲音,身體墮去的病痛,都能激起情緒與情感,像是跟日常生活並行的介面。隔著這層介面,日常生活更難、也更容易推動。更難,因為文青知道生活的他方就在他自己改變視角的技巧裡;更容易,因為日常生活某種程度是自我生產的,此之謂惰性,符號與隱喻的實在適足讓文青跟生活維持一根菸的距離。

賴香吟的技藝在於縫合這些來自不同觀察者的時間,讓日常生活的「更難、也更容易」跳出來。寫作上若硬要雞蛋裡挑骨頭,或許是明擺的隱喻都點破得太多,少了其他詮釋展開的餘地 — — 倒是許多對話寫得逼近隱喻,像華森陡然問蘇菲「妳怕嗎?」之後幾句(116–7),〈小原〉最後一大段(194–8),淺近的語言道出人生的謎題。

要是較真起來(誰知道是不是較勁),我以為賴香吟回收的「文青」混著兩種類型。一種是本文所謂「容易被符號與象徵激擾」的人。另一種,由於視覺(文字、圖像)、聲音、氣味等類型的符號分配,部分取決於媒介的社會史,於是看重符號的這種人或許各個時空的社會中都找得到,台灣的「文青」卻有它自己的氣味。〈暮色將至〉和〈文青之死〉是扣到這後一種文青的作品,台灣特有的社會條件則是比較間接(「景氣不好,全民低潮」、台式科層文化、日本旅遊熱、區域重劃房價起飛等)地引入其他篇章。近些年Lomo-Instagram式文青現身前,政治是台灣歷代文青不易拿捏距離的場域。我能揣想、理解《文青之死》以身體為錨的考量,只是可惜日常生活批判的付之闕如。掩卷甚至覺得死去又活過來的文青是賴香吟。

我覺得可惜的是作者並未嘗試「為什麼不Fight?」的其他種答法,本書只有一種回應:活下去。當然,活下去不只有字面義:「我們把活力的箭頭從外部結構轉向日常生活、個人感覺;⋯⋯我們這一代倒是殷勤於感覺裡打轉了。」當然,這或許是因為賴「見證這一代最傑出的心靈毀於」 — — 政治惹起的瘋狂?可是「我」也很清楚,「若不是還有點經濟基礎,根本不可能談什麼感覺」,文化某種程度確實是買空賣空。到此打住。至少這幾篇小說的範圍內,我們只能想像「若幾乎沒有經濟基礎」該怎麼活,而這會牽涉怎樣的人會響應怎樣的集體政治行動,從而有可能重新定義生活的感知模式。這是比較膚淺也不盡正當的批評,我只是覺得「活力的箭頭」轉了很多方向,「殷勤於感覺裡打轉」所蘊含的文章,作者是寧願不作,抑或這就是全部的敘述。

第二個不盡正當的批評是關於日常生活的知識。Henri Lefebvre早先(1947)提起的脈絡是反對法西斯式的神秘化與基進左翼(在當時應該就是指毛式)的反智識,他強調日常生活不惹眼的事物,既為人類勞動的歷史積澱,關於這些事物的知識正是讓人腳踏實地的條件。今日的日常生活則因其分化與高度複雜而產生大量局部知識,幾不再有總體可言,知識也成為理解他人的門檻 — — 而有可能藉由書寫而跨越。就台灣社會裡確實有個階級與世代位置的文青而言,《文青之死》觸及的關於他們的知識很少,作者關注的或許是更一般性的主題,可是,比方說,如果已經有《愛在瘟疫蔓延時》,為什麼還要讀〈約會〉?未來的「文學課」(借黃錦樹的區分)恐怕會更靠近科學(測量並詮釋以實驗介入世界的產出)與科學生產的知識。

誰是「在口袋裡裝滿石頭的人」?不安於日常生活本身的詮釋者。

(本文原刊於《祕密讀者(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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