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秘密讀者》2014年11月)

丁允恭的《擺》出版屆年,我搜集到的書評或書介有五篇[1],專訪一篇[2],苦勞網另有2008年關於楊偉中和野百合的花絮。出書時間撞了孟若,黃崇凱、周芬伶和張瑞芬都特別提及。綜合而言,這些評論大致同意,《擺》收的篇章關乎「理想的幻滅與革命的隳敗」,「生活現實的澆灌與政治狂熱的冷卻」,以及「性與政治」[3]

在兩種自述的場合,面對「佩妮吃透透」的主持人,丁允恭在專訪中謹慎端出「人的複雜性」:「政治人物要清楚截然的立場表態,小說家不是,小說更重要的使命是呈現人的複雜性、灰色地帶、模稜兩可之處」。回到《擺》的跋,面對不特定(但面貌未必難辨)的讀者,作者口氣不小,期待自己的作品探索心理與生活的細節,同時「又能跟世界相對重大的那些部分發生連結,與多數人的經驗相互連繫,並產生啟示性」,「這關係到的不只是怎麼寫,還有怎麼活」(著重為我所加)。

在我看來,《擺》並沒有那麼「懸垂擺盪,四處游移」。收在集子裡的文章收斂到兩個重點上,一是台灣在1980年代~1990年代,中間階級兒女的日常生活,二是政治化及其後來;前者的關鍵字是弔詭、曖昧(亦此亦彼,矛盾的事物共存)與難決,後者則是定向與養成。

中間階級逆女孽子的日常生活

這些篇章通常以「那一年」、「那些年」、「一九九五年」、「直到今天」開頭,率皆回憶的語調(——〈擺〉和〈陳小萍〉是例外,也更像寓言或漂亮隱喻的逆向工程)。

原生家庭通常是被寫成展現權力關係的場所。〈陳小萍〉裡,只用一句「把這件首飾給她啊」,傳宗接代或至少成家的指令便曉諭無遺,這是往家庭的拉力;〈主日〉的母親則明明白白地推開,要求女兒「不要待在這吧」。這種「孝道」若抽象一點,就變化成「你有沒有看過藍色」(象徵資本),或言談間「深沉的理論」(象徵資本),或「不跟我們去嗎」(政治行動與認同)等種種要求,根植於電影、學術、社運或現實政治等某一門技藝,可望積累種種資本,可望兌換,只是你必須先投入,盡孝道。

可是,誰鳥你?中間階級兒女,大學或研究所,沒有生存壓力逼使,何況那時解嚴未久,各種文化商品大肆輸入,目不暇給,可選擇的生活方式又豈在少數[4]。「你」可以漠視母親的期待,反倒一個女友換過一個[5];可以不跟「我們」去做訪調[6],可以覺得上一代的悲情「有點太過戲劇化」,跟土地或一門行當的連結(雞屎)又太難為情[7]

這裡有兩個弔詭。一是任何生活要達到一定深度,勢必要相應地投入,尋找某個場、某門技藝、某種修身之術,藉以定向;老是惦記著保存自我(害人不淺的「找自己」),反而很難開展關係。其二,單是「不鳥你」並未消解權力關係,離開不啻是承認其效力,真正的自主還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安頓外在事物。

《擺》當中截取的生活狀態,多少可視為面對這兩重弔詭的過渡。弔詭姑且懸擱了,但還是有大大小小的曖昧,讓人陷於於難決、難以定向的狀態。曖昧諸如,「雖然有那麼多關於e城的故事,卻從不曾聽過主日講起他的過往,關於個人的」,「甚至,我也不能切實知道他眼下的生活」[8]。關係親密卻片面,正負情愫交融,為「不坦承的寒暄和全然屬於謊言的多餘交談」[9]耿耿於懷;被老兵欺負只敢暗地詛咒,詛咒的對象全死光了,罪疚感反倒湧了上來[10]。被「你」親手解雇的人,離職前卻還送「你」鮪魚肚[11]

〈第二音節〉和〈這場旅程總是要結束,舜或雷特爾〉中的「幻覺」,亦可如是理解。(有趣的是,這兩篇以及〈陳小萍〉中的「幻覺」都跟人的工具化相伴發生。稍後再回到這一點上。)

〈陳小萍〉裡的每一個「陳小萍」,都留給「他」「會牢牢記得,但...卻又不是誰的標籤」[12],可是當自稱陳小萍的人打來約吃飯,「他」翻掏記憶才明白,「陳小萍」「只有不是的記號,沒有是的記號」[13]。細究這個弔詭:把每個女孩都喚作「陳小萍」,讓「他」拒絕實現母親的期望,維持自主;然而自我的確定性仰賴跟他人的互動,將各種細節都濃縮於「陳小萍」,甚至以此寬貸自己惡待他人,後果是當「陳小萍」方面主動發話的時候,反而缺乏溝通的線索了。在自己這廂任性地拒絕與惡待,沒辦法否定溝通留下的痕跡[14],「號稱屬於陳小萍的東西」,當季折扣的衣服和IKEA的衣櫥,即便像「他這樣孤單的人」也需要線索供記憶調用,點綴王的冠冕。文末,憑著一道不知「如何能切得這樣深」的傷,不斷把他人當工具以維護自己的人,在小說剪裁營造下,甚至只跟工具打交道,於是看到鏡中自己同時就是「陳小萍」,不是剛好而已嗎。(當然,另一種讀法是不把鏡中所見當幻覺,而是主角喜扮裝或性欲特別,但稍嫌太《驚魂記》了一點。)

值得一提的是,敘事中特別點出,他其實一點也不懷念那個真的名叫陳小萍的女人,「然而他還是這麼做了,並形成一種習慣」[15]。為什麼這麼做?母親的指令旋即揭過這句話的懸疑(前文已述),比釋疑更重要的是,這句話帶出了無意識的層面,而在這個層面上,就可以暫時脫離動機、意圖等,比較各種應對曖昧的方式。譬如〈24又1/24〉裡的電影與愛戀,又如〈鮪魚肚斯基的生命之門〉、〈關於我的野百合學長們〉等篇中,參與政治行動跟性欲牽纏繞掛——這一點倒是掙脫了回憶口氣與濃厚的1990年代氛圍,到2014年3月都還十分旺盛,可見兩者多大程度上互為因果。甚至〈大國寡民〉裡跨足政治與媒體的食品商,從商業邏輯出發,把民主當成「一套詞彙系統」操作,政治純屬降低風險的手段,而管制益發疏鬆的市場則為有實力者創造自由。這位食品商的動機為何,不妨留給敬業的記者與傲慢的法官去追究,重點是「他還是這麼做了,並形成一種習慣」。丁允恭虛構技藝所虛掩(以誘使讀者揭露)、或說文章賴以成立的條件,仍舊是既存的權力關係:誰、憑藉什麼,能決定你感知到什麼、又把什麼排除在外?

感知的方式,規定了你認為自己有可能過的生活。多半,魯蛇的最好時光,是仰賴他人的善意,暖烘烘地,「那是我感覺最接近某些東西的時候,至於是接近什麼東西,彼時我不甚明瞭,等到大約明瞭的時候,卻好像有些來不及了」[16]。沒那麼幸運的小魯蛇,也許就不明不白死在少年感化院了。被權力網羅的牲品還在想的時候,權力網絡選中的人已經吃到撐了。

請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可沒有鼓吹「拒絕一切權力關係」,或(根據錯誤的翻譯)一廂情願主張「哪裡有權力,哪裡就有抵抗」,從事政治的丁允恭恐怕也不會這麼想。《擺》放大了面對曖昧的尷尬與游移,就憑著小說家策動的這一停格,我們得享這點餘裕,拆解這些曖昧的由來。然而餘裕會消散,希臘人所謂的必然性,總伺機要追上來[17];即便是權貴,出來選台北市長的話,也免不了被各種壓力驅逼(所謂政治的邏輯)。面對弔詭與曖昧,或早或遲總是要下決定,究竟要朝哪裡定向。

嘗試定向與其後

〈24又1/24〉是想搞電影的文青記錄,幾顆「我」偷看S的「鏡頭」卻是最可愛的,也是重心,畢竟「她是真的熱愛電影,而你主要只是熱愛她」。〈一九九五年的白色夏天〉的「我」和〈鮪魚肚斯基的生命之門〉的「你」都參與政治取向的社團,但醉翁之意主要在學妹。

〈一九九五年的白色夏天〉和〈主日〉的主題都是成長與療癒,而且都關乎時機。親密關係引發反思與懷疑,阿惠與主日都像溫尼考特所謂的過渡客體[18],同時蘊含確定與不確定,引發激情,促人踏出自我的藩籬。後者也許寫得更好些,前者太冗,固然賴明珠in村上春樹的腔口是很適合那個年代。前者幾乎可以讀成時機本身的茁長,先是遇到阿惠,阿惠跟「我」都恐懼等待,也許是害怕親歷希望到失望的過程;認識小潔的時候,「我」已經從阿惠明白:走出自我並不會輕易失去自我,投入於關係同時還能維持自我,不啻就找到了「跟這個世界,或是⋯等待的人」的「一個適恰的會面點」[19]。騎單車載小潔的校園愛情樣板戲,讓「我」發現小潔能製造出一些確定感,或至少有勇氣「突然覺得不必去確定些什麼」,「先讓命運裡或不是命運裡應當出現的都出現了,再來找尋『是否肯定』這類問題的答案,或者不找尋也無所謂」[20]

而〈主日〉中的「我」則是以「錯過」的形式了解到的。那隻暫替駱馬的猴子,如果沒有把握代席的空檔贏得某種資格,最終就是會被送走,因為那個位置屬於駱馬,駱馬具有正當性(沒有人會認為猴子不該被送走)。

這是功能分化的社會的定則之一:先投入,才能贏得入場資格;先「肖」已經在玩遊戲的那些人,才有機會參與遊戲。(由此可以切回前文擱下的幻象與共謀。)從個人的生命史來看,進場乃至出手的資格是有其時機的,在政治場域可能又略微殘酷些(丁守中表示:)。成長與自主都意味著有能力擱置確定與否的疑慮,能夠下判斷並選擇對某些事物漠然。只是我們通常都「沒有機會,從更近的距離,去檢視自己的青春的夢幻,是不是足夠真實」[21],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往往「不找尋也無所謂」了——要嘛業已掙得正當性,足以說服自己與他人,要嘛錯過了時機,「直到今天我還是無可拯救地凡庸」[22]

丁允恭從政。《擺》的作者如今成為高雄市新聞局長,他的政治經驗無可避免地增加其政治書寫的政治性質,多少也引人窺探,譬如〈我的野百合學長們〉[23]。丁處理的主題從扣連地方選舉、較傾向揭露愚蠢與暴力的〈Waco以西一萬哩〉和〈畸胎〉,到反思的〈鮪魚肚斯基的生命之門〉,偏向分析的〈大國寡民〉,乃至於抽象後提煉為神話(這是重要的政治技藝)的〈這場旅程總是要結束,舜或雷特爾〉。

不像丁允恭,我從小就沒瘦過,讀〈鮪魚肚斯基的生命之門〉時,累積了日常困頓的鮪魚肚,重量鮮明而惱人——相較之下,走出了那扇門、踏上街頭、入駐廠區的人似乎都胖不起來,抑或胖在別的地方?「留在門裡面不能決定什麼,然而走出那個門也不能」,乍看之下十分犬儒,所幸老吳送的黑鮪魚肚(笑你腹黑?)恰如其分地說明:在個人層次上,我們完全有能力善待彼此。話說回來,不論門裡門外,革命都不可能一次到位,可惜我們多半沒讀《不斷革命論》,打打嘴炮而已。脫離個人層次,政治的節奏比多數行業要快[24],然而從「喬」的過程(權力如何分配)到確實促成制度改變,耗時之久、費力之鉅又難以為外人道——何況圈外人也未必能諒解。《擺》輯錄跟現實政治較近的篇章,都寫於2008年之前;其中,成文不晚於2004年的〈畸胎〉和〈Waco以西一萬哩〉從小說技藝來說,應當還有更凝練的餘地。我也期待更多人寫現實政治,探入那些對政治來說不可或缺的細節。

捏捏鮪魚肚

如何理解跋文中的告白?一面宣告文學企圖,是否也藉機廣告、宣傳了某種從政姿態,試圖兩頭贏取一些credit?別的不說,丁有辦法寫出來,就比寫不出來的從政者多了機會——除了斷章取義的《天下雜誌》,知情的人看〈我的野百合學長們〉的段子,都會想再笑楊偉中一次吧。對此,我認為丁自己說的對:不僅關乎怎麼寫,也關乎怎麼活。他寫道:

要在文學上採取特定的政治立場並且保持優雅,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除非面臨一定程度以上的愚蠢或殘暴,很難有什麼精采的表現。另一條出路就是你加入愚蠢或殘暴。所以在propaganda與犬儒之間,大部分人選擇了後者。
「難道你要去寫一篇propaganda的東西?」
「倒也不是吧,我只是想要試著不那麼犬儒而已。」(124)

台灣搆不搆得上「一定程度以上的愚蠢或殘暴」?這是個嚴肅的問題。就像許多「後學」越過大西洋時先平庸蠢鈍了一級,再越過太平洋,就成了知名學者拱奉的咒術;我們常誤以為台灣已經「現代」過了,就說政教分離罷,台灣未曾出現基督宗教那樣領導世俗君王的情況,以致當星雲、慈濟、真愛聯盟、護家盟等團體干政的時候,人民往往缺乏警覺[25]。果真我們已不那麼愚蠢殘暴,制度與文化裡恐怕也還沒產生對付愚蠢殘暴的抗體。精采的表現或許仍有可期,「怎麼活」更猶可待;不僅丁允恭即將迎來學妹學弟來寫他們的學長,318之後的年輕人可能或有更多機會與自覺,觀察儕輩政治化的過程。

如果以上的理解還不算離譜,那應該可以說,涉足文學的丁允恭確實開啟了一些觀察的契機。透過他的作品,我們更留意到「不肖」的中間階級兒女面對權力關係的反應,回想起彼等在台灣1980年代到1990年代日常生活的曖昧,跟著他們走過成長與定向的陣痛,二十年的距離尚未讓丁書寫的種種成為過去,於是,除了紀念之外,《擺》也提出了一種切入世界(尤其政治)的角度容讀者琢磨。

幻覺與工具化

若說〈Waco以西一萬哩〉、〈畸胎〉和〈我的野百合學長們〉傾向白描以揭露,丁允恭切入政治的一組有趣提問,不限於直取政治現象(選舉、鬥爭、公共工程等),反倒是〈第二音節〉、〈陳小萍〉、〈這場旅程總是要結束,舜或雷特爾〉共同營建,〈主日〉中陰道長出陰莖的「犄角」或許也可以算數。

這三篇的共同特徵是幻覺與工具化相伴發生。在〈第二音節〉中,敘事者說完四個與性相關的幻覺,插入一個轉折:「經過嚴格的實驗設計,可以證明我對於第二音節的發音問題是有強制性的,而不是某種主觀意志玩弄的伎倆,也不是什麼精神疾患的結果,所我的教授興奮了起來」,邀請「我」一起去參加巴黎的研討會,但「我」不是很舒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作為研究者參與,還是當白老鼠。〈陳小萍〉的「我」惡待各個「陳小萍」,最後在鏡中看見自己就是「陳小萍」。〈這場旅程總是要結束,舜或雷特爾〉裡,正體不明的「雷特爾」幻覺要求敘事者「逃出這個實驗、這個旅程」,否則會被在往後的敘事裡被「任意編派」,遑論此行本來就是為了LaPiere教授的論文。最後,敘事者找不到線索支持「雷特爾」幻覺,「當現實感破滅之際,對於萬事萬物存在的缺乏把握」讓敘事者到頭來自己否定了敘事,指其為雜遝的幻覺,而讀者想必已經發現,平行於敘事中配合LaPiere教授的研究,敘事者正在為錄音帶(濃縮「榮格博士」與敘事者的研究關係)服務,而且巴不得它停下來。

除了要把握住幻覺與工具化的關連,還要詳加區辨的是,建立這個關連的用意,不只是要製造混淆——「一切都是幻覺」只能玩一次,而且以目前世界以各種媒介相連的程度來說,漂亮的手法貶值得非常快。換到評論的角度,輕易揮灑幻覺、囈語等自己難以控制的概念,往往只是暴露自己的幻覺與囈語。在虛構的文類中,丁允恭又帶入「真實的實在」(敘事者的敘述)與「虛構的實在」(敘事者自述之幻覺)的區別,讀者對敘事者的信任感於焉動搖,假使停滯於此,難免產生「幹我剛才到底讀了什麼」、「雷人」的感受,草草以「虛妄」打發掉。

投入場域,開始玩遊戲,不管是政治、電影還是親密關係,都需要入迷到一定程度,入迷到被當成白老鼠也要畢業、惡待別人也要拒絕母親的控制,抑或一邊回客服信,一邊鬼扯職業的崇高性,雖然意識到自己終歸不是萬中選一、仍舊進了「雞的牢籠」,但還是不能辭職[26]。相害與利用引起的厭憎,跟老吳送的黑鮪魚肚一樣真確肥嫩,但在這各種身分的日常生活中多半只能壓抑,幻覺正可以理解為既入迷又厭憎的曖昧產物,連結並且表徵出人如何被當成工具,或是如何能不被當成工具(例如在〈第二音節〉中順遂得意的性幻覺)。不過幻覺終歸不是出路,因為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物,即便是幻覺也沒辦法靈光一現就直觀得到不被當成工具的辦法;幻覺跟產製它的機器一樣便宜行事,所以「我」可以在幻覺裡搞後宮,卻不能不當白老鼠。

我把〈這場旅程總是要結束,舜或雷特爾〉讀成「德蕩乎名,知出乎爭」[27]的開展,跟〈第二音節〉一樣裹著學術的外衣,多了集子裡較少見的神話元素[28]。「為事物命名」正是政治人的權柄,然而隨著可談論的事物多了,眾人分頭經營,產生各式各樣的規矩,就難以服從家父長式的權威與道德要求,於是暴力、鬥爭、出走。LaPiere教授的研究是個煞有介事的呼攏,在小說中直接的功能自然是帶出雷特爾,不過「附隨昆蟲的肢體與它的流涎」的漫長旅程及敘事者的工程背景,或許暗指初代移民在「新大陸」的卑微感受。當然,學術研究也不時展露命名的權力,往往十分險惡,但由此證立的研究成果,相較於漫漶自互鄉、內建於語言的溝通之難處,又如此微不足道。「雷特爾」幻覺再次點出移民主題:

在這裡,還有那些屬於全世界的大城市裡,他們的心智與他人混同,卻又無法共融,退化成一大包錢袋裡面的一枚銅幣,購買不了什麼,也難以丟棄。(243)
馬克思也曾把十九世紀中葉的法國小農比作一大袋馬鈴薯,裡頭一個個馬鈴薯只有地緣聯繫,儘管利益共同,卻無法代表自己,一定要由別人來代表他們。此段影射的似乎是為資本服務、快速累積財富,也純粹只從這個面向考量政治的一批人,台幹、矽谷移民,或是與金融資本同進退的分析師、會計師等;或是不那麼「成功」,人在澳洲、紐西蘭打工的、我們全球化的姊妹弟兄。

話說回來,舜與雷特爾的故事包裹LaPiere教授的研究,整體讀來也很像在嘲諷政治人物下鄉long stay。敘事者最後又在鏡中見到雷特爾,在此兩層故事的首尾相唧,成了莫比烏斯帶的構造。在這樣既閉合又開放的狀態,政治人物再也不能切割自己的暴力,沒辦法否認自己憑藉對自身的幻覺,施展命名與佔位的策略,召來了支持者。但敘事者顯然很不舒服地遷就著能夠逼問他的權力關係,期待「折磨的繞圈,也總有停下來的時候」(對照〈大國寡民〉結尾的威逼語氣)。

然而作者為什麼非得用「幻覺」與「神話」等道具跟讀者溝通?精神分析、通俗心理學和驚悚電影等文化商品預先建立了脈絡,方便在小說中多設置一個懷疑、反思的層次。小說當然不會因此變成永動機,卻著實拓出了一些空間,端看作者要拿來嚇唬讀者、製造混淆抑或思考。這些道具允許作者說了故事,卻又彷彿沒說。某些學院產製的理論商品讀起來像小說,那是膺品;〈這場旅程總是要結束,舜或雷特爾〉不僅宜於跟理論並讀[29],又不會淪為供理論套用的衣帽架,它本身就能促動思考。《擺》既能深掘個人層次的性與政治,嘗試貼近地方政治,也有結構井然、激擾思辨的篇章:尺度的伸縮及由此剔透出不同層次的政治,是《擺》特別讓人佩服之處。二十年的累積不是幻覺。


  1. 周芬伶,〈短篇小說的魔技戰〉、張瑞芬,〈踹共!陳為廷們〉、沈政男,〈擺盪在生活與戰鬥之間〉、黃崇凱,〈終於出書的丁允恭〉、PenPouch,〈青春殘酷物語〉。 ↩︎

  2. 對這個世界發出意見──專訪丁允恭,短篇小說集《擺》〉,佩妮誰訪談、撰稿,BIOS Monthly。 ↩︎

  3. PenPouch特別指出「陳豐偉─李昂─丁允恭」這條「政治與性」的書寫系譜,光前兩段就提了許多值得思考的觀察,比周芬伶和張瑞芬兩位亂七八糟的中文系教授**寫得好多了。推薦這篇書評。 ↩︎

  4. 「開始認識會戴耳環的男孩子們,知道某甲是同性戀而某乙不是」(著重為我所加),〈主日〉,p.160。 ↩︎

  5. 〈陳小萍〉。 ↩︎

  6. 〈鮪魚肚斯基的生命之門〉。 ↩︎

  7. 〈有人寫信給上校〉。 ↩︎

  8. 〈主日〉,p.172。 ↩︎

  9. 〈一九九五年的白色夏天〉,p.203。 ↩︎

  10. 〈義人〉。 ↩︎

  11. 〈鮪魚肚斯基的生命之門〉。 ↩︎

  12. 〈陳小萍〉,p.92。 ↩︎

  13. 〈陳小萍〉,p.97。 ↩︎

  14. 「趕走了身邊的女孩子,他又回到家蓋閣樓的房間裡,一個人環顧他粲然的獨身王國,這王國裡卻到處是戰爭的遺跡...」(〈陳小萍〉,p.95)。 ↩︎

  15. 〈陳小萍〉,p.90。 ↩︎

  16. Arundhati Roy在《微物之神》第九章,寫孩提的艾斯沙、瑞海兒和蘇菲,渡河去找賤民工匠維魯沙玩。維魯沙沒趕他們走,而是認真招待這三個花枝招展的紗麗貴婦。即便是出於種性制度養成的習氣,維魯沙的溫柔仍舊是突破天元。這個段落的結尾寫得很實在(抱歉一時無法